这个作文题目从小写到大。小学是命题作文,我开头写道:我的妈妈走路虎虎生风,她是一个对工作极度负责的人。中学时自命题作文写一个熟悉的人,我想也没想又写了妈妈:“我的妈妈是一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好妈妈”,作文得了高分,但不幸的是让妈妈看到,惹来一顿大骂。那次虽然挨了骂,并没有特别难过,因为是我自找的。
挨骂,是我从小到大的家常便饭,现在我回忆起点啥都免不了捎带出挨骂。我人生最初的记忆是妈妈教我玩沙包,她缝了大大小小很多沙包,三个沙包在两手间翻飞,五个沙包像一条龙在膝盖和两手间游走,这个记忆里只有我的鼓掌声和咯咯的笑声,这是一个唯一跟挨骂没有任何关联的记忆,后来的全夹杂着挨骂了。
小学作文联赛“写你熟悉的树”,我写了苹果树,妈妈勃然大怒:“我们这里到处都是毛白杨,你写什么苹果树?连花期都写错!明天你重写!”第二天睡梦中我被妈妈打醒:“去看毛白杨!”太阳还没出来,大街上空旷无人,家属院的大门口就有一棵整条街上最高的毛白杨,我仰头看看它,它不开花也不结果有什么看头呢?有点冷,我缩着身子靠在宽厚的树干上,为什么我不能写苹果树?为什么我老是挨批评?为什么别人都在睡觉我被打起来看树?感觉自己像个孤儿,哭了起来。半天,抹干眼泪回家了,重写,写的什么忘记了。
妈妈一直喜欢订报刊,《儿童时代》《少年文艺》《儿童文学》都是我的最爱,百看不厌,暑假里我多么想捧着这些书痛痛快快地看上一天啊,但是每天上班前她都把书藏起来,并一再叮嘱:“好好写作业。”目送她拐弯了,再过上几分钟------因为她有时候会忘记带东西返回来拿,估计她到单位了,我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那些书,有时候藏在被子下面,有时候藏在柜子里的衣服中,津津有味地看到她快下班的时间,再把书放回原处。有时候看得入迷忘了时间,被她逮到自然是一顿大骂,但是这不算什么,最苦恼的是有时候怎么找也找不到。
现在想想,邻居们没有谁家订报刊,毕竟那时候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哦,这些都是小学的记忆了。要说有什么开心的呢,就是考了一百分回家,我常常考一百分,但是我只记得没考一百分或者没考第一名挨的打骂。
初二之前,我们家住在机械厂家属院里,与工厂一墙之隔。这个机械厂啊,是我童年的乐园,我所有最美好的记忆都是在厂子里游荡,厂房宿舍果园菜地小山丘到处都充满乐趣,我熟悉每个车间,认识每个工人,了解每一排职工宿舍前种的植物,熟知蔬菜和果树的生长与收获-----哦,跑题了,我想说的是妈妈是机械厂的技术厂长,是高级工程师,每次游荡看到她,要么在聚精会神画图,要么在车间跟工人研究零件,机器出厂时她在那里指挥。大家都叫她厂长,那是一个司空听惯的称呼,我没啥感觉,只知道大家都很尊重她。年底开大会-----那个会议室其实是工人食堂,我碰巧经过,听到她在讲话,会场鸦雀无声。她有很多奖状,很多证书,她放得很仔细,不许我们动。工人们叫她的时候,她都笑眯眯地答话,我想要是她每天能这样对我就好了。
即使是一墙之隔,我们姐弟三人放学回家都吃不上热饭,饿得难受,就到柜子里找东西吃。最喜欢的是拿凉馒头夹白糖,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点心。一墙之隔只是方便了她加更多的班,我中学时每天晚自习回家先去她办公室抱回睡在桌子上的妹妹,把妹妹安顿好我睡的时候她还在加班。说起妹妹,我那时一直觉得我是她的妈妈,从上小学起妈妈很少接送她,高考前夕我捧着课本坐在妹妹教室门口的台阶上等她放学。
初二上学期,我的眼睛近视了,怯怯地问能不能配个眼镜,妈妈严厉地说你那么大的眼睛怎么会近视?自此,再不敢提近视的半个字。黑板上的字白茫茫一片啥也看不清,下了课借同学笔记疯狂补写,还没抄完下一节课开始了,恶性循环,我的笔记从来没跟上过。更要命的是晚自习常常会测试,大多是老师在黑板上抄题,学生们在纸上写答案,看别人刷刷答题,我急哭。我的成绩直线下降,挨骂的次数更多了。期中考试卷子让家长签字,我趁妈妈出门,把卷子放在进门的桌子上,哆哆嗦嗦地在里间等。她回来,一摞卷子劈头盖脸地扔过来,我挨了一顿暴揍。她走了,我哭着把卷子碎片捡起来,拿透明胶带粘好。
我大概有跑步的天分,整个中学阶段我囊括了所有跑步比赛的冠军,每次拿了奖状回家必是一顿大骂,她觉得我跑步会影响学习。我不明就里,就像小时候家里来了个阿姨串门,我冲阿姨笑笑,妈妈一脚踢过来:“为什么不叫人?”那阿姨说孩子跟我打招呼了啊。
我不敢离她太近,即使偶尔跟她上街,也若即若离保持一定距离,我对她有种恐惧感,我不确定哪一分钟会挨骂。这种恐惧感一直持续到我结婚。
我即将结婚的时候因为爸爸工作的原因,我们全家搬到了现在这个城市,妈妈也调到这个城市,离开了她的厂。在新单位,大家都叫她刘工。新单位没有车间,没有图纸,她的专业也用不上,好像清闲下来,但是她依然按时上下班,有时候还是加班,即使是我怀孕的时候反应的厉害,去她那里蹭饭,进门仍然没有热饭吃。
我怀孕时一遍遍跟自己说一定一定不要打骂孩子,事实上我做到了,孩子二十岁了,很开朗很美好,我小时候梦想的妈妈的样子我做到了。
因为特殊原因,孩子一岁半时我才开始新的工作,孩子照看的问题也就来了,婆婆在外地不能来看孩子,妈妈正好退休,我弟弟在外地工作未婚,妹妹留学,她的时间很合适帮我照看,但是我内心不情愿。最后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带着孩子去了她那里。
我有点不敢想象她们在家相处的情景,回家看到孩子跟她快乐地玩耍我依然不敢相信眼睛,后来想想这是真的,我中学时也曾不止一次看到她把妹妹搂在怀里亲亲,我经过她们身边,抽抽鼻子转过头装作没看到,哦,她是一个妈妈,只是不是我的妈妈,就像看到她跟我的孩子快乐地玩耍,她是她的姥姥,我也享受不到。她依然常常对我发脾气,我现在敢顶嘴了,但她总是上风,不想跟她争执,我带孩子回自己家,孩子老是问:怎么不去姥姥家啦?我一直觉得我是老天爷专门派来承受打骂这个苦难的,很多年以后,我才敢问及这个问题,她说:打骂你是恨铁不成钢,开始你学习挺好,越来越不争气。哦,我的弟弟妹妹学习都是出类拔萃,他们都不曾挨过一次打骂。
后来弟弟有了孩子,她和爸爸去给弟弟看孩子,看了不到一年,一天爸爸打电话说她晕倒了。我开车前往的路上并没有想到多么严重,更不知道这是极夜的开始。我上小学时她得了心脏病,劳累时都会难受,她常常吃着药加班,这种情况我见惯了。她得了脑梗,昏迷着,我认为她很快就会醒来,但三天了还是没动静。第一次开始担心她了,很担心,每天眼巴巴地看着她。七天后,她终于醒了,却说不了话,右边的身体不能动了,她偏瘫了。
拉她回我们的城市,我扔下刚上高中的孩子,衣不解带在医院守护她半年,每两个小时翻一次身,每天四顿流质(胃管插了四个月),每天擦洗身子,大小便全在床上。她慢慢开始清醒,开始闹,她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我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那样虎虎生风的一个人怎么说不能走就不能走了呢?拔掉胃管后,每天清晨我推她下楼练走路,搀扶她从轮椅上走开再走回来,一共十步的路程,我不停鼓励着她一定行,事实上每次我都很担心中途她支撑不住该怎么办,她胖胖的身子常常带趔趄我。
噩梦一样的日子。难过极了,我到河边大哭一场,不敢揉眼睛,怕她看到红肿,在她身边我都是笑的,呵护她化解她的各种吵闹。弟弟在周末回来,妹妹定居国外,没有帮手,我撑不住了,我感觉我前四十年的精力体力全耗尽了,我提出找个护工帮忙,她左手又掐又挠,坚决不接受陌生人靠近她。我每天搬动她,肩腰疼得很,躺下就不能翻身,事实上我没睡过好觉常常站着站着就打瞌睡了。
妈妈出院后我请了一年的假照顾她,每天都盼望奇迹出现,但除了语言好转其他没有变化,她常常发脾气,摔碗扔盘子,我想尽办法让她开心,想尽办法带她锻炼,但她真的再也不能自己走路了,再也不能自理了。我用了四年的时间接受这个现实,心底不再发狂。有时候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她会喃喃自语:我过的是没有尊严的日子,孩子,我拖累你们了。
为了康复方便一直在医院附近租房子,爸爸说原来的房子卖了吧,我回去收拾东西。好久不住,厚厚一层灰尘,下面是被覆盖的记忆。我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有些发呆,院子里好像看到她忙忙碌碌的身影,她若在,杂草怎会丛生?打开西边房间那些年代久远的橱柜----这些橱柜是她结婚时借钱做的,她跟爸是六五届大学生,是大学同学,毕业时两个一穷二白的人被分配到那个一穷二白的县城支边,一呆就是二十年。她四岁丧母,跟着继母和大娘轮流生活,她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两家穷得都拿不出一分钱帮他们,婚后不光是家具,日常开销也是常常借钱,天天拆东墙补西墙,我们搬离县城时债也没还清。这些橱柜我小时候常常来翻找报刊,已经多少年没打开过它们了。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她的奖状、奖章和证书,放着弟弟妹妹从小到大的作文本和考卷,我的作文本和体育奖状,还有她的高中作业、大学课本,她的画图工具,她的图纸……
我嚎啕大哭。我想念妈妈打骂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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