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现在喜欢在早上写东西,写上两三个小时。最开始,我比较习惯在午夜之后到凌晨这段时间干活,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到巴黎之后就发现,早上干活更好。不过那时候一写就写上很长时间。我会从早上开始,午饭后小睡一会儿,起来继续写,有时候会写到半夜。最近十到十五年里,我发现其实没必要写那么长时间。实际上那样并不好,那是竭泽而渔。
2、很多作家有一种你或许会称之为心魔的天性。他们总是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你知道的,不仅仅是在写作的时候,也不仅仅是因为写作,而是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婚姻、爱情、事业、钱,一切。全部都给拴在一起了,所有的东西都打在一个包里。这是创造型人格的一种表现。不是所有的创造型人格都是这样,但有一些是。
3、比方说,一个禅宗高手要做点什么之前,他会先用很长一段时间来修行、冥想、做准备,深思熟虑这件事,然后无念无声无我无这个那个——这个过程可能要几个月时间,也可能要几年。然后,他动手了,像闪电,直接命中目标——完美。好吧,我觉得,所有的艺术品都应该是用这种方式创造出来的。可是谁这么做了呢?我们的生活总是和我们的信念背道而驰。
4、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每个艺术家终究都要修行的,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毕竟,绝大部分写作都不是用打字机完成的,甚至不是在桌子上完成的。我想说的是,大多数时候,写作是一件无声无息的事,就在你走路的时候、刮胡子的时候、玩游戏的时候,或者干着其他随便什么事的时候,甚或是在和无关紧要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时候。你在写东西,你的大脑在写东西,就在你意识的背后。那么,你在打字机前面做的事情,其实和转账差不多。
5、艺术家是什么?就是那些长着触角的人,知道如何追逐空气中宇宙中涌动的电流的人,他们只是靠着他们的机敏,从来就是如此。哪个人是原创的?我们做过的每一件事、闪过的每一个念头,都是现成就有的,我们无非只是一种媒介,让空气中的某些东西变得有用的媒介,如此而已。
为什么伟大的思想、伟大的科学发现,总是同一时期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爆发?它们是如何诞生的,一首诗、一部伟大的小说或者任何一种艺术,也就是怎样诞生的。它们就在空气中,只是不会说话罢了。它们需要一个人、一个翻译员,让它们显形。
嗯,确实还有一种情况,没错,有些人超越了他们的时代。但是现如今看来,超越时代的人,我觉得不大可能是艺术家,而会是那些科学家。艺术家拖着腿慢吞吞走在后面,他们的想象力根本跟不上科学家的脚步。
6、在那之前,你完全可以说,我是一个毫无创意的作家,受到所有人的影响,从每一个我喜欢的作家那里抄点东西,学他们的腔调、作品的色调。我那时就是个文学青年,你可以这么说。后来我不是了:我剪断了束缚。我说,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决不伪装,是什么样就写什么样——这就是为什么我用第一人称,为什么写的都是自己的事。我决定从我自己的经验出发来写,写我所知道的事情和感受。那是我的救赎。
7、天底下最厉害的技巧,就是根本没有技巧。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必须牢牢掌握一套特别的写作手法。我努力保持开放和灵活,随时准备让风带走我,让思绪带走我。那就是我的状态、我的技巧。你非要说的话,就是一定要既灵活又警惕,只要当时觉得是好的,就去弄。
8、沉下去,潜入无意识,只遵从于你的本能,跟随你的冲动、你的心,或者说那一股子劲,不管你把它叫做什么都行。
9、写作的过程中,一个人是在拼命地把未知的那部分自己掏出来。仅仅只是把自己有意识的东西摆出来,毫无意义,真的,那是不成的。任何人只要稍微练习一下就能做到那样,任何人都能当那样的作家。
10、对少数人来说,确实存在所谓的黄金年代、少数精英分子的黄金年代;而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总是不幸的,人们迷信而愚昧,被践踏,被教堂和政府压制。我现在依然是斯宾格勒的忠实信徒,再没有比他说得更透彻的了。他把文化和文明对立起来。文明,就是得了动脉硬化症的文化。
《巴黎评论·作家访谈之亨利·米勒 》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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