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鱼虾成群。这条河很长很长，九曲八弯，一直通向很远的地方。听娘说，我和小星哥都是这条河的河水冲来的。我们坐在柳条编的篮子里面，小星哥身下垫了块黑布，而我身下则是垫了块红布。
我家大房山那总是蹲着一个算命的老瞎子，胡子一大把。我问他，“我被水冲来的时候你见了么？”“见了，见了，你身上穿着红肚兜，头上戴着小红帽，村里人都说你漂亮，长大准能找个好婆家。”那老瞎子是村里面年纪最大的，他都这样说，那一定是真的。于是，我约好了小星哥，整天到河边去守着，看下一个被水冲来的孩子是谁。太阳从东头升起，又从小星哥家苞米地那边落下。我支着下巴等了一天又一天，河里只有小鱼和青蛙，根本没有柳条编成的篮子。
我问老瞎子是不是在骗我。他蜷在那片阳光下，懒洋洋地回答：“一个女人嫁了男人以后，龙王就会派虾兵蟹将送过来一个篮子，只有新娘子和新郎官亲自去捞，才能捞到。别人去不灵的。”他的眼睛被眼屎粘的睁不开，我真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见过。但我还是相信了，因为娘说他以前眼睛不瞎的，后来老婆被日本人抢走了，哭成这样的。而且，小星哥说，老瞎子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呢！我于是整天盼着长大，长大了好嫁给小星哥，我俩就可以到河里捞小孩了。最好能捞一个像我一样戴着小红帽的。
小星家种了好几亩地。我今天一大早起来去找他到河边玩，他说不行了，他得和他爹下地去。我没办法，只好看着他们一家人啃了窝头，喝了热汤，扛了犁耙走人。我悻悻地回家，小星哥还没有铁锹高，我就不信他能牵动他家那头老黄牛。我回家找奶奶，奶奶见我不高兴，就给我讲小红帽的故事，还缝了一顶小红帽给我戴。我这才忘了小星哥，欢天喜地地去看老瞎子给村里的那些光棍算命。那些光棍总是穿得破破烂烂的，没有闺女愿意嫁给他们。他们真可怜，不娶媳妇就不能到河里捞小孩了。
嫂子住进我家里快一年了。这几天老不见她出屋，我问娘那是咋回事。娘说，过几天，你哥和你嫂就要到河里去捞小孩了。我高兴极了，我终于可以看到捞小孩是怎么一回事了。那天傍晚，小星哥和他爹是被人捆着回来的，那群人凶极了，都端着枪，枪头上是明晃晃的刺刀。我一见了刺刀就害怕，小星哥说他也怕，就是刺刀一下子捅死了他家的老黄牛。他爹和那群人吵，被打得浑身是血，用绳子给捆起来了。晚上，全村人都被赶到了河边，大家唧唧喳喳，老大的不情愿。嫂子没有来，她屋里挂上了红布帘，哥就一直守在那屋里不让人进去。
天黑了，河边点着一堆火，大人们都不做声，因为连我也看见了，火堆旁竖着十来顶机枪。那群人叽里咕噜地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们的衣服可真好笑，都是米黄色的厚外套，头上戴着钢盔，脚下穿着皮靴，走起路来卡吱卡吱山响。一个胖子从那队人里面走出来，说：“大家安静一下，家里有米有面的，有鸡有猪的，每人搬过来点，这些老总们不会和大家为难。”我觉得那胖子很滑稽，忍不住要笑。娘捂住我的嘴，不叫我出声。老瞎子小声说：“这群日本兵，打了败仗，就要给撵出中国了，现在跑这来耍威风。”大家谁也不吭声，日本兵叽里咕噜来了气，那胖子吓得不住用手绢擦汗。河水被火映的红通通的，我摸摸头顶，小红帽还在。不知道嫂子把小孩捞回来没有，要不是日本兵在，我真想去看看。
这时，哥疯了似地跑过来，他的头上都是血，手里面抱着嫂子。嫂子的头发乱糟糟的，手无力地垂在身边，脸色白得吓人。我想是不是龙王不肯送小孩子给她，她和龙王打了一架呢？几个日本兵在后面大声地叫，哥抡起拳头打他们，爹也上了，还有小星他爹。不一会儿，哥被日本兵一枪托打倒在地，不动了。我吓得想哭，小星哥拉住我，我感觉到他的手心里面都是汗。
老瞎子喊了一声，大家都冲了上去，一声枪响过后，人们又不动了。老瞎子的胸前中了一弹，鲜红鲜红的都是血。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那胖子走过来，举起手打我，小星哥拦在我的身前。我的思维全乱了套，只听见小星哥一声一声地惨叫。
那天晚上到了深夜，我们才回到家中。哥不见了，爸让日本人抓去了，娘和奶奶傻兮兮地对视着。在嫂子屋里摆着两个人，都用白布蒙着脑袋。一个是嫂子，另一个是一个小孩子。那小孩身上没有红肚兜，更没有小红帽。他光秃秃的，身上净是皱纹，难看死了。我跑出去找小星哥，奶奶也不拦着我。以前，我晚上一出去，她就吓唬我说外面有鬼，可今天她什么也没说。小星家和我家一样，箱子、柜被翻了个底朝天。小星手里正捧着个小玩意，那东西真有趣，从里一看，老远的东西就跑到面前来了。还有一个本子，里面夹着好多女人的画，那些女人穿着漂亮的衣服，身后还背着枕头。小星哥说，这是日本人掉在他家的。我问他：“我嫂子死了，你知道么？”他说：“知道。我娘说，你嫂子让日本人糟蹋了。”
老瞎子也死了，从此再没有人给我讲龙王送小红帽的事情，日子也便那么过。我总是望着河水出神，我被捞回来的时候，也是浑身褶皱，丑得出奇么？为啥我没死，而嫂子的孩子却死了呢？小星走过来说：“我见着你哥了。”“真的？他在哪？”“真的，他和我爹一起去我家的，他说让我们先找地方藏起来，过一阵子，他俩领人去救咱们。”“那藏哪呢？”“就藏我家苞米地吧！”小星说到这低下了头，眼泪汪汪的。我知道他想起了他家的老黄牛。我也眼泪汪汪的，我想起了嫂子和老瞎子。“可是我的小红帽还在家里，你陪我取去。”
我们取了小红帽往外走，就看见一群日本兵在我家大门口，小星哥拉起我的手往后院跑。我俩跑得真快，我听到耳边净是飕飕的风声。“不好了。”我们跑到院子角里去了，我爹砌的那堵大墙拦住了去路。小星哥推着我的屁股把我弄上去，然后他也爬上来。这时，日本兵已经追了上来。“站住的，小孩，站住。”他们狂喊。“跳啊！”小星哥喊。我闭上眼睛，翻过身从墙上溜下去，肚皮被墙上的泥土划破了，疼得要命。在小星哥往下跳的时候，身后响了几枪。小星哥一头栽了下来。我看到他的肚子上漏了个洞，血汩汩地流出来。我用我的小红帽去堵，没有用，血还是在涌。
“小孩，说，村里人都到哪里去了？”我知道，娘、奶奶她们肯定都躲在小星哥家的苞米地里头。但是我不能告诉日本人，因为他们是坏人。就算他们给我那些有趣的小玩意，给我好看的图片，我也不会说的。“小孩，说，不说的话，你就像他一样。”胖子指着小星哥的尸体。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星哥是不是再也不起来了？我还想和他一起去抓鱼，一起去看我哥呢！我迟早会嫁给他，一起去河边捞小红帽呢！“问不出什么，她太小了，可能不知道。”胖子无奈地说。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做了一个斩的动作。于是胖子把刺刀对准了我的胸口。我吓得尖声大叫，但刺刀一点点地靠近了。那胖子的皮靴踩得地面卡吱卡吱山响。
砰的一声枪响，胖子吓了一跳，脸上的颜色立刻变了，刺刀也扔在脚下。“苏联人。”他哆里哆嗦地说。那群日本兵遂不再理我，各自拔出了枪，戳破我家的窗户纸往外看。我拉过小星哥的尸体，躲在一个大箱子后面。我的小红帽还塞在他胸口的洞里，血已经凝固了。砰砰砰……四处枪声大作，我用手捂住耳朵，吓得不行，连肚皮上的伤口都忘了疼。不一会儿，屋里有几个日本兵倒下了，其余的全从后窗翻出去跑了，没有人理我。
我哥领着一群黄头发、蓝眼睛、白皮肤、大鼻子的人冲了进来。他们四处扫视了一下，最后发现了我。哥从我的手中拿过我的小红帽，说：“你小星哥死了，他和你嫂子一样，死了。”“他怎么也会死？他还没有铁锹高，还没有娶我做新媳妇，还没有到河边去捞小孩。”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站起来，对一个老外说：“我妹妹。”那老外盯着我，然后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妹妹，哈拉笑……”“哈拉笑……”哥也说。我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个人。小星哥的身体冷了下来，我不知道哈拉笑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只知道哭。
村里人都从苞米地里面走出来，各回各的家去。小星他爹哭得泪人似的。就是他家牛死了，小星也没这么哭过。到晚上，哥把村里的小伙子都叫到河边，说要组织民兵，还教大家唱歌，“哎啦噫啦啦呀，苏联老大哥呀，打走日本人呀，建设新国家呀！”
我把粘着小星鲜血的那顶小红帽抛进河水里，我知道老瞎子讲的那个故事是骗人的。但老瞎子也被日本人杀害了，和小星哥一样，那他就也是好人了。好人为什么要骗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女孩呢？可惜小星哥不能再醒过来了，我发誓嫁给他的，现在却再也不能一起去检验老瞎子的故事是真是假了。
小红帽顺着水流漂走了，漂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村子里面大家还在唱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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