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姐

1
霞姐捧着日历来找我好多次，她女儿8号结婚，她每次来都是为了确认婚礼日的天气状况。

她自己也看天气预报，但她总是忐忑，只要天有变阴的迹象，她就皱着眉、两手交叠着在院子里急得转圈圈。才几天，她身上那件桃红色绸布上衣都松了一大圈。

同院的邻居都劝她，“只要小两口有感情，啥天气都不影响，崩操老天的心。”

她听了总是直摆手，“不是的，不是的”，众人见她眉心拧成个“川”，都能把她的话接下来，

“雨天的夫妻泪交流，雪天的夫妻不到头。”
这是她老家的一句俗语，同她做邻居久一点的都知道。我们总笑她迷信，她只笑着辩解，“假不了，我自己经历过的还假的了？”

这个快50岁的女人，在本该安逸沉静的年岁，说出这样没逻辑没根据的话，叫人好笑又心疼。

2
霞姐结婚那那年才19，和五月一样，温柔美好的季节。谁能想到，那样和煦的天竟飘起了鹅毛大雪，红盖头未掀，一对新人先白了头。婆家因此觉得大大的不吉，很不待见霞姐。

霞姐侍奉公婆勤勉有加，洗衣做饭不说，连洗脸水都是霞姐打好了送去。家里家外脏活累活也都是她做，即便这样，也从未得到过好脸色。

饭桌上霞姐多夹一筷子肉菜，婆婆就骂她馋，若只吃白饭，婆婆便说鸡吃了还下蛋，她吃了只月月化血淌掉了，浪费。

刚开始霞姐以为婆婆是着急抱孙子，但她肚皮很争气，三年抱俩，儿女齐全，婆婆还是这般。霞姐怀二胎七八个月，浑身肿得发亮，一按一个坑，还得背着儿子洗碗。儿子在背上闹腾，碎了一个碗，婆婆便破口大骂。

扫把星、败家婆娘，这种话霞姐不知听了多少。

也不知是婆婆诅咒灵验，还是报应不爽。霞姐的男人，在大儿子满三岁时出了车祸，一辆满载的大卡车给他卷车轮底下了。连个全尸都没，消防兵拿铲子铲起来的。

3
婆家自此更是把霞姐当眼中钉、肉中刺。丧期未过，就把她赶回娘家。霞姐新寡，泪都流干了，去看孩子还回回都吃闭门羹。

不过，等两位老人丧子之痛稍缓些，回过味了，发觉两口子实在没法抚养两个孩子。思虑再三，还是将小女儿蓉蓉送给霞姐。

对于霞姐，有女傍身，也感激他们仁慈。只是这种感激要延后一些，到她结束她的第二段婚姻之后。

霞姐的第二段婚姻，是她弟弟一手包办的。

是个离异、带个女儿的瓦匠，那年头有个手艺很吃香啊，更不用说没有公婆了。唯一的缺陷就是带个孩子，不过听说那孩子和蓉蓉一般大，霞姐立马点了头。只提了一点要求，晴天领证。

4
那男人我见过，霞姐刚搬到我隔壁时，他还来过几次。

看面相要比霞姐大一轮，有着和心性不符的憨态。也不能说他丑，就是个很普通的老男人，方方个肩架起一头乱发，好像没脖子似的，头发全蹭在发黄的衬衫领上。

你很难想象，就这么个男人，心眼能小成那样。不过我猜想，霞姐也曾跟他过了几年好日子。

这一点，从蓉蓉那能看出来，蓉蓉见了他很亲热，一口一个爸爸的叫。

霞姐自己也说，两孩子上初中以前，他也不全是不好的。虽然打牌喝酒，但也给两孩子一样的买裙子、玩具。也没苛待她娘女。霞姐过生日，他也骑摩托带回只烤鸭添菜。

霞姐一说到那段日子，总会悠远一笑，加大版的瓜子脸上，有谜一般的娇羞。

她从没说过那男人有多温柔，她只说，“那时候烤鸭不知怎么做的那么好，黄灿灿的带着焦香，皮又酥脆，肉又嫩......”

80年代，烤鸭实属奢侈品，没几个人买，烤一炉估计放上几天才能卖完。肉又柴又硬的，实在算不得美味。同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我怎会不知道。

霞姐的蓉蓉很孝顺，下班回来常提着一食盒烤鸭，也没见霞姐哪次夸烤鸭皮脆肉嫩。

5
霞姐有时也会意识到自己失态，便拍拍大腿叹气，“咳，半路夫妻都是贼呀！”我猜想她后面是否还有一句，“何况他又是那么精个人。”

霞姐说，感情再怎么好，起初夫妻两挣的钱归男人管，公平是公平，一分一毫都不差地平摊给两孩子，但就是这样过于严苛的公平，才失了些家味儿。

钱够用时倒不觉得，等孩子上了初中，开销渐渐大了，才觉出吃力。今天那闺女要买双新鞋子，蓉蓉自然要买个等价的；明儿蓉蓉又瞧上个新书包，又得给两人一样添上......

偏偏那年头村里不兴盖瓦房，大家都盖洋楼，瓦匠活一少，家里收入更是直线下降。男人又拉不下脸做小工，天天家里干耗着，顺带洗衣做饭接孩子，霞姐去打工养家。

一个女人挣的钱哪里经得起那样花呢？男人喝酒，还有两个爱美的小姑娘，霞姐再怎么努力也养不活。起初也没说什么，只是两孩子待遇变了，不再两人一同买东西了，谁需要啥再买。

但男人不那么想，哪怕见一回蓉蓉买了新文具，自己闺女的还是旧的就不依不饶了，当天的饭就克扣掉蓉蓉一个荷包蛋。
霞姐过年回到家，见到闺女瘦了一圈，那家女孩儿白白胖胖的心里总是有些想法的。她只好再多打份工维持。

靠霞姐辛苦工作绷着的公平，总会有断的一天。

6
霞姐那时才三十多点，虽不年轻，但也有几分风韵，穿和别人一样的罩裙，凹凸有致的身材真吸引人。常有些识货的男人瞟过来，“嗬，好娇俏个小媳妇啊！”

加上她经过苦难，性子是难得的好，那些眼神中，有两个是发自真心的喜欢。

但她没动摇过，一直为她的家努力着。

她也喜欢那种生活，每天只用机械的工作，客人吃剩的筷子碗虽脏，但洗洗刷刷的活不难，别的她也干不了。老板工资给的也高，苦点累点都有盼头。偶尔还能在厨房学到老板熬汤的配料，多好。

在她看来，那时家里的烦难都是因为穷。若是自己多挣些，便能回到当初。为了些不确定的未来，放弃一个没公婆、有丈夫孩子的完整的家，她是疯了不成？

如果有什么足以让这么渴求安宁的女人发疯，那一定是蓉蓉。

她决定离婚就是因为蓉蓉。

她在店里清洗熬牛骨的大锅时接到的电话，是蓉蓉的班主任打来的。老师说蓉蓉跳楼自杀了。

7
好在蓉蓉是救下了。

霞姐没说过乖巧的蓉蓉为什么自杀。但她说起时，忽然湿润的眼睛里，我看到一个母亲心里，从未消逝的阴霾。

那一定是可怕的往事。我们唯一可知的是，那段往事有多可怕，霞姐就有多了不起。

大家都说蓉蓉不像个单亲家庭的孩子，阳光又大气。在她脸上看不出患难的痕迹。我仔细观察过她的每个表情、动作，怎么看都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干干净净的好孩子。

人们都说，这是因为霞姐能干。

霞姐完全当得起能干二字，她离婚时男人说她要离的，所以扣了母女两个在他家吃住的钱。霞姐挣的都给了他，几乎是净身出户。

但离婚两年后，霞姐就攒了钱，自己开了家牛肉汤店。

她每天半夜蹬三轮去市场买大骨、粉丝、千张、香菜，再回来熬汤、洗菜、做红油辣子。稍稍歇会就要起来开门，等来了客人又要一边招呼，一边煮粉丝，还能腾出功夫收拾桌子......

她舍不得再租一间住处，晚上两条板凳搭块板凑合。后来蓉蓉说一个人在家害怕，非跟她一起住，她才在楼上再租了间房子。

有一年冬天很冷，地上冰结的厚厚的，走路跟溜冰似的。别家店铺见天气不好，总是早早打烊，或者干脆不开。霞姐却天天都是开着的。

霞姐喜盈盈的，她觉得这个冬天，是翻身的好机会。

别人都不开门，霞姐的牛肉粉丝汤自然卖的好。

只是卖的好了，需要的牛肉啊、牛骨就多了。天寒地冻的也不敢蹬三轮，霞姐咬咬牙翻出两个竹篓子，一担一担往回挑。店里距离市场有段距离，一天忙下来还去挑东西，我不知道她是靠什么撑下去的。

我们都劝她别掉钱眼子里了，惜点命，她就笑，“没事，我找算命的算过了，没灾星。”

等夏天到了，换了短袖，她胳膊肘上，尽是疤。

我去过很多次，她忙得和陀螺似的，脸上还挂着笑。

那种笑，让人心生敬怜。

8
数十年如一日，一碗汤一碗粉地卖，她的鬓发，也叫大锅中蒸腾出白雾给染花了。人也在劳碌中矮胖了。

蓉蓉亭亭玉立地出了学堂，工作、恋爱，到现在谈婚论嫁了。众人都说霞姐的苦日子到了头，女儿大了，女婿就是半个儿，可以享福了。她的脸暗了几分，“还早呢，儿子还没娶亲。”

也是那时候，我们才知道，她养活的不只是蓉蓉啊，还有儿子和前公婆。

谁都为她鸣不平，她反而说是自己对不住公婆，她不吉利，结婚都能引来大雪。还克死了丈夫，叫他们膝下无依。

我很讨厌霞姐说那些。因为它们总把她和我心中那个霞姐区别开，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叫人看到一个缩在阴暗角落发抖的可怜女人，我不愿意见，不忍见。

霞姐不该这样。

她是值得我们所有人讨论、敬服的完美女人，她怎么能这么愚昧、迷信什么诅咒？

不合理。

9
“哎呀，天又阴了，你再帮我看看8号的天气吧！”是霞姐又来了，嘴里还念念有词，

“天阴了，千万不要下雨啊......”

“晴天最好”

几朵乌云又叫她不安了。我默默看着她，这个曾被幸运逐出门的女人，眼里宛如受刑般焦灼。

我忽然发觉，这个女人的伟大有时就藏在愚昧的迷信里。她就是没有理性地信些俗语，因为她知道她赌不起，她的女儿，不能沾染上不幸，一丝丝可能性都不行。

我再次打开手机查天气，8号那天的日程下，一排排灿烂的太阳。

我将手机伸到她面前，她整脸都沐着光辉。

漫天飞雪里的那个新嫁娘脸上，也曾有这么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