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开始之时,新教室在一楼。你升一年级或者进入新学校时,就会搬到另一间。你的新教室借以藏身的教学楼,如同玩具娃娃可供拆卸的肢体,毗邻一两座山,摆放在一片方格瓷砖上,或者自以为是地俯瞰着一簇绿树。教学楼被圈在学校的外墙里,而学校建在闹市中,或是嵌在群山间的罅隙中。无论如何,你需要乘车十五分钟,换乘几种交通工具,爬过气派校门上架着的、摇摇欲坠的梯子,才能进入你未曾领会的教室,把你的作业本翻开。
教室的半截暴露在阳光下,半截浸在厕所湿润的气味中。供学生活动的是一小块雪白的场地,既不规则又不平整,坑洼处往往积水,光线照射时,蘑菇云似的小团水雾纷纷腾起。你再长大些,就有权透过蒙尘的玻璃窗窥视网球场或操场。柱子锈迹斑斑,湿黏的球网像晾着的一件衣服,而油漆绘出的白线业已模糊难辨。塑胶操场的表皮常会脱落下来,散布在各处犹如国家版图。你计算过跑道的长度,用一共三个公式。那一圈围起杂草丛生足球场的朱红跑道,如箍紧你头脑的动脉血管。
柔韧的铁丝网把操场和外界隔开。这样的铁丝网也充当着校园与山丘、学生与卖烤肠的小摊贩之间的墙垣。夹竹桃的枝叶卡在铁丝网格里,继而越过顶端伸出;梧桐树翠绿的浓荫高高浮在上边。校园中从不缺少植物。松树、柏树与杉树在日暮时分尤显挺拔,是尚未坍圮的焦黑的文明遗迹。修剪过的灌木又发出碧绿的新芽,草坪下拱动着丰厚的壤土。树木与路灯柱混杂,其间露出肉红与橙黄的土石,教学楼的灰色墙壁若隐若现。叶片尖锐如刀锋,其间白花好似纸屑,层叠的叶海下传出细微的虫鸣。那些绵延的葱郁树冠,压迫着褪色建筑的筋脉,枝条摩擦着窗沿。
教学楼的走廊里挂着镶框的古诗词、名人事迹与学生画作。柱间总有鸟雀飞旋;燕子停在横梁上、屋檐边,停在雾气弥漫的虚空之中;麻雀鼓动翅膀跃向云霄,其他无人认识的鸟和蚊虫上下翻飞。水管在墙后笔直前行,洪流冲撞着管壁。一样如管道的走廊里,明与暗交错如风中的柳枝。
经过走廊回教室的路上,你被人撞得一趔趄,绊倒在地上。你爬起来,腰背还没挺直就得侧过身,好方便人通过。迎面走来的人你认识。你奋力挥起手,他回以不知所措的微笑,并带着好奇低头看你突然展开的笑脸。对穿过走廊的过程你毫无记忆,仿佛只是头脑中念头的一次闪光之后,教室便会像一条毛毯罩上你头顶。
那十间新教室总会有相似之处。窗外,隐没在层云之下的山脉让你想起沉默在手机通讯录底层的人们,往昔岁月中聊以排遣寂寞的友谊,还有化作白灰飘散的文字。如一束朦胧月光降临在你发顶的苍蝇,年幼时也曾飞越你战战兢兢交叠起来的手臂,如果用沾水的抹布去擦黑板,过去写过的板书就会重新现出形迹。
教室墙上贴满激励性的警句,愿景与誓言连缀成坠崖人手中的藤条,五彩缤纷的贴画犹如商品包装。排行榜上垒着一列名字,与窗玻璃上挣动的、密密麻麻的飞虫相映成趣。夏日,吊扇使狂风像泥石流一泻而下,震颤的纸页上,这些飞虫举步维艰。你孤身一人出入的新教室里,朝向黑板的座椅上杵着僵硬的躯干,教室下层,成百条木头或骨肉砌成的长杆投下条条暗影,桌脚凳脚间书包横陈。十数年来,你缩着身子坐在这里,活动视野中连接着自己的手脚,致力于把各式各样的价格标签贴上汗湿的皮肤。你觉得将来,你会被钩子吊在一根长木棍上售卖,浑身泛着健康的粉红色。汗会使你过秤时更重一些。
用这些肥膘充实菜市场的摊位。这是你人生的价值所在。
当你离开最后一间教室,它沉默不语,嘴角带着微笑。门吱吱呀呀地关实,又被钥匙拧开。这间教室将永远是新教室与旧教室,就像模拟卷、答题模板和教材解析一样坚不可摧。现在,教室被锁上了,擦去的板书再也不会重现,也不会有人顾及蜷缩在瓷花盆里的绿色植物在从天而降的灰土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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