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下葬时,我哭的像个泪人。
我爷爷奶奶去世时,我还很小,几乎没什么记忆,实际上我的童年都是由姥姥把我带大的。姨妈心疼我,看我哭的那么伤心,说姥姥没白疼我,让我不要哭了。
姥姥下葬后,我回到家里,昏沉沉的睡了。醒来已经是傍晚,我依旧感觉到疲倦,眼睛都睁不开,整个人都是蔫的,连和父母说话的精神都没有。
姨妈对妈妈说:“小洛蔫吧吧嗒,好像走了魂。”
妈妈翻开我的眼睛,仔细看我的睫毛,叹口气说:“眼睫毛都是乱的,像掉了魂。”
父亲没言语,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妈妈说:“去德超大爷家吧,让他给小洛叫叫魂。”
德超爷是个残疾,两条腿从膝盖下都没有了。腋下拄着两个拐杖,很少出门。据说解放前他是地主,楚庄大部分地都是他的。有年闹土匪,有几个蒙面人闯到他家里,要他交出大洋。德超爷朝屋子里屯的芝麻垛说,大洋就是芝麻,俺家里都只有粮食,没有大洋。蒙面土匪们找不到大洋和珠宝,一气之下就把他的两腿打断了。送到梁庄梁接骨那里,梁接骨摸了摸他的腿说骨头都碎了,只有截肢才能活命。
德超爷很瘦,就像皮包骨头样,再加上没有双腿,看起来很是吓人,我们小孩都怕他,很少到他家去。
妈妈顾不得吃晚饭,带上我来到村子北头德超爷家。他们一家正在吃饭,见妈妈领着我进门,赶紧招呼我们坐下一起喝汤。楚庄晚饭就叫喝汤。
妈妈赶紧推辞,说德超大爷,恁看看这小孩是不是掉魂啦?
德超爷放下碗筷,对我说:“洛,过来,让爷看看。”声音很是温和,我对他也没太多害怕了。
他仔细翻看我的眼睑,点了点头。对妈妈说:“洛是掉魂了,小孩子身体弱,经不起伤心。”
我壮着胆子问:“爷,啥叫掉魂啊。”
德超爷枯瘦的脸露出一丝笑容,说:“魂就是住在你身体里的小人,它容易被吓跑,要是找不回来,你就变傻了。”
我赶紧说:爷,那你赶紧替我找魂吧,我可不想变傻。
德超爷点点头,说别怕,会找回来的。
说话间,德超爷的儿子乐园叔从里屋拿出一个布口袋,放在桌上。
德超爷打开口袋,从里面拿出个塑料的小碗,农村孩子调皮,瓷碗老是打破,一般家里有小孩的都会买两个塑料碗,我们叫做皮碗。我探头过去,看到小布袋里装的是芝麻。
德超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手帕,然后从布袋里用手抓芝麻放到皮碗里,直到芝麻和碗沿平了才停下。
德超爷让我坐在他面前的小板凳上。然后用手帕包住皮碗,手帕严实的盖在皮碗上,收拢到碗底后,德超爷抓住碗底下的手帕四角,把皮碗翻过来抓在手上。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德超爷,他嘴唇蠕动,喃喃自语,似乎再说着什么,可惜我那时年龄小,隐约听清楚几句。
他一边嘴里念叨着,手里的皮碗在我头上和身体上来回转圈。如此转了有几分钟后,他停止了转圈和念叨,把皮碗碗口朝上,打开手帕,我顿时惊呆了,那皮碗里的芝麻只有半碗了!
德超爷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开口说话。我顿时感觉有些神秘,不敢吭声了。
德超爷皱皱眉头,思索一会,从布口袋里继续抓芝麻,又装到和皮碗沿平的时候停下。重新用手帕蒙上,继续翻过来碗口朝下,口中喃喃自语,在我头上和身上来回转圈。
大约有五分钟,德超爷停下来,打开皮碗,我赶紧看去,这次芝麻大约剩下三分之二多点。我有些目瞪口呆,但觉得比上次剩的多些,似乎是好事。
德超爷舒了口气,头上有汗水下来,似乎显得很累。
他又重新从布口袋里掏芝麻装满皮碗,依旧重复着之前的动作。这次打开了皮碗的时候,我发现皮碗里的芝麻只是少了一点。
第四次装芝麻,然后念念有词,重复转圈,打开皮碗的时候,那皮碗的芝麻是和碗沿平的,一点也没有少。
我正在感叹这太神奇的时候,德超爷在我耳边轻声说:“罗洛,该回来了。”把手中的帕子放在我头上。
我下意识的答应了一声:“好咧!”顿时浑身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寒颤,觉得头上有股暖气钻进头顶里,人一下子精神起来。
德超爷翻看我的眼睑,说眼睫毛正了,魂回来了,没事了。
我此刻感觉神清气爽,一扫之前的萎靡不振,对妈妈说:“妈,我好了!”
德超爷从芝麻堆里掏出一个红枣,交代母亲说把红枣放碗水里煮,再打个荷包蛋,连枣带蛋带汤全部吃了。
母亲赶紧道谢,领着我回家了。
回到家里,母亲按照德超爷的吩咐,煮好了红枣水和荷包蛋,我肚子感觉饿的很,吃的干干净净,顿时觉得肚子里暖洋洋的。
“妈,德超爷是咋叫魂的?那芝麻怎么少了啊。他是从哪里学的?”我吃饱了,就开始迫不及待的问母亲。
母亲轻描淡写的说:“你德超爷叫魂应该是他祖传的,那芝麻就是用来唤魂的,好像是给沿路小鬼的买路钱。”
“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姥姥会变成鬼吗?”我好奇的问。
“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你姥姥临走前都告诉你啥事啦?”母亲岔开了话题。
我一下子愣住了,姥姥临走前和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似乎都没有记忆了。
母亲看我愣愣的,又问道:“那之前你姥姥都教你什么啦?”
“什么都没教啊?”我一脸的茫然。“对了,妈,姥姥说她干儿子干闺女不止一百个,来给她送葬的那么多老头老太真的是姥姥认的干儿子干闺女?”我反问母亲。
“你姥姥小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教了她些法子,可以治病,不用吃药就能治好,但都是些少见的病。”母亲叹口气说:“反正解放前都是穷人,孩子有病了也没钱治,都跑来求你姥姥看,你姥姥救了不少人,人家没钱谢她,就认个干亲,拜她干娘。那么多年下来,干儿子干闺女认了不少。”
“姥姥那么神?她是怎么治的啊?”我顿时觉得姥姥太多秘密了。
“怎么治的我都不知道,她从来不让外人看,也不和我们说。就是那些认了干儿子干闺女,你姥姥也不要他们来往。说她老了送一下就行。”母亲若有所思。
“那姥姥的本事不是没传啦?太可惜了。”我心里很懊悔。
“传也传了点,后来你姥姥年纪大了,眼花了,手也抖了,就教了我一个扎眼扎翻的法子。”
“扎眼扎翻是啥?”我顿时好奇起来。
“扎眼你见过的啊,前个你后院二大娘眼睛得了个火眼病,眼角上全是“芝麻糊”(河南方言,眼屎未形成之前的粘稠状东西),眼都睁不开。我用针给她扎好的,你不是在旁边吓的很吗?”
“那就是扎眼啊”。我想起来了,二大娘老是害眼,母亲翻开她的眼皮,用针在眼睑那里不停扎着,直到二大娘说眼睛酸了,流眼泪下来,母亲才停止。二大娘就说好多啦,高兴的回家了。
“那啥是扎翻啊?”我继续问道。
“翻就是舌头上乌紫发黑,肿的厉害。拿针给它放血,刚开始流的学是黑的,腥臭的很,后来流的血是红的了,就好了。”母亲解释到。
“你怎么不让姥姥多教你啊?”我遗憾的说。
“我才不愿意学呢,”母亲抱怨着:“你姥姥年纪大,眼花了,人家来求她,她就让我去扎,她在旁边教我,我那时候才十几岁,吓的手都发抖,万一给人家扎坏了,那可就瞎了,你以为我愿意扎啊,还有,别给你爸说我给你二大娘扎眼了,你爸可恼我给别人扎眼了。还有扎翻,有时候流半碗血都是乌黑腥臭的,吓死人了。后来你姥姥想传给我,我是坚决不学。”
“能救人为啥不学?救人不好吗?”
“救一百条命你没功,要是治坏一个人,那可就结仇了。”母亲情绪很低沉,不再说话了。
豆大的煤油灯苗吹熄灭了,母亲给我盖好被子,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醒来,我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走路格外轻松。
新安知道我掉了魂,一大早跑到我家,给我带了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
“你腿上的疮好透啦?我看看。”
新安挽起裤脚,果然腿上只有些白的疤痕。
“俺三叔从平顶山回来啦,今清早天还没亮,他遇到鬼打墙了。”新安神秘的告诉我。
“鬼打墙?啥意思?”我好奇的问。
“俺也不知道,将将(河南方言,刚才的意思)走后面听俺三叔他们喷话(闲聊的意思)”。
“走,过去听听。”我顿时来了兴趣。
新安的三叔就在我家后面一排左边那家。那时农村家家都没有院墙,出门钻过两家之间的过道就到他三叔家了。他三叔是个煤矿工人,老婆孩子都在家。
果然,离多远就听到新安三叔的大嗓门:“妈了个逼,我从西天边(村子西头的地的名字。我们那每大块田都有名字,什么一等地啊,二等地啊,东河边啊,一说地名就知道大致方位了。)往咱庄赶,想着操近路回来,没想到走到淮草地那里,找不到路了。一片雾蒙蒙的,啥也看不到。”
淮草,又叫茅草,杆子细长,长一米多高。以前盖房子没有钱买瓦,就用晒干的淮草捆成一捆,堆积起来遮风挡雨,所谓的茅草屋就是说的这个。
大诗人杜甫写过一首有名的诗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面说: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大风吹走了大诗人杜甫草堂上铺的茅草,可见自古以来就是绝佳的建筑材料。
我们村以前为了方便村民盖房用,特别在西天边留了一块地种淮草,那里是我们小孩的天堂。茅草长的高,鹌鹑啊野鸡啊喜欢在里面打窝,运气好的话可以捡到鹌鹑蛋,或者逮住小鹌鹑,养在笼子里。
新安三叔大嗓门继续吹着:“俺在淮草地里打转转,愣是找不到路,可把俺给急死了。”
“你小子真胆大,深更半夜敢走西天边,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吗?”满脸皱纹的一个老头幽幽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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