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东方文化当中缺乏西绪福斯式的悲剧人物,其实不然。
试问对车祸、绝症与失忆熟视无睹的韩剧主人公,其悲剧性比之永远徒劳地推动着终将滚落的巨石的西绪福斯恐怕并不少吧?假如有人愿意发一点善心,将这群循环往复于种种人间惨剧的东方的西绪福斯们解救出来,那么他就需要摭拾一种久已失落的东西——艺术的节制。
韩石圭执导的《八月照相馆》就是以一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节制达到了艺术性的高峰。
许秦豪导演并没有因为《八月照相馆》的商业片属性放弃了他的对于东方诗电影传统的探索。大量的长镜头在整体舒缓的剪辑节奏下相互配合,忠实着记录着 90 年代韩国城镇的原始美感。在属于生活本来面目的素朴而宽大的底色之中,即使最大的悲哀也会被冲淡,一如影片开头永元平静如水的画外音:“我突然明白,我们最终都会消失……”
我们可以把这部影片看作一个旅行纪实。它是属于患有绝症的永元的最后的旅程,在这个旅程中,他向家人、朋友、初恋情人一一道别,去往未知的彼岸。而德林出乎意料地闯入旅行的班车之中,与他产生了生命中最为刻骨铭心的爱情。
永元对这段注定无结果的感情持有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他并没有像赌徒一样孤注一掷地狂热追求,也没有怀着被钉上十字架的巨大悲情而违逆本心地抗拒。这个个性隐忍的男人总是带着憨厚的笑,这个笑藏着太多意味,而那份特殊的柔情只有在特殊的那一个出现在身边时才会爬上他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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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也因为他的微酣的笑而跟着会心一笑,那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它触动了我们关于爱的克制着的,悸动的想象,像梦一样轻盈,又像生活一样扎实。
永元诠解了何为克制,但克制并不意味着情感的缺乏张力。正因为在大多数时候保持着温和,他的为数不多的几次情绪的爆发能够给予观众心灵上的震撼。
在“拿事实开玩笑”,向好友袒露了自己的病情过后,喝得酩酊大醉的永元在派出所与人扭打在一起,他的出离的愤怒近乎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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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几次教父亲录制电视节目不成功后,他的耐心消耗殆尽,起身离去,留下父亲一人茫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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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小的插曲不会使得他的生活偏离了原有的轨道而失控:闹事之后,他选择忘得一干二净;摔门而去后,冷静下来的他又为父亲仔仔细细地写下一张记录了详细步骤的影碟机使用指南。
只有在一个人那里他永远保持温柔,那就是对他的爱人德琳,即使是在后者爽约,令他听着雨声独自度过一夜之后。他绝非圣人,但他保持着克制;他也许会失控,但绝不是对着他的爱人;他也许也会自私地宣泄,但对着他的爱人,他保持着始终如一的无私。
在谈到影片艺术上的节制时,我或许该声明它并不等同于纯粹的自然主义式的纪实化处理。它允许戏剧化的设定和细节上的刻意的雕琢,但它们的使用须是经济的,恰如其分的。
《八月照相馆中》中,玻璃窗(包括但不限于照相馆的那面)的多次进入镜头是刻意的安排,但能够增加影片的意蕴。玻璃窗扮演着双重角色:它是透明的,因而他能够成为沟通的纽带;但它终究是有着实体的障碍,阻隔着双方的无忧无虑的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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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加以想象的话,它可以是一个画框,框出关于最亲爱的人的最美好的印象;它也可以是一面镜子,人们可以照见外在的形体,但无法照见内里的温度。
玻璃窗见证着永元与德琳的两情渐浓,但它的存在,却像一面时刻树着的那已逾越的高墙,至少在时刻提醒着永元——他没有放任自己去爱的权利。
最终,这面无数次交汇着情人的四目对视的玻璃窗,最后竟然只允许一双眼睛孤单地注视着爱人的侧影,贪恋着这不可占有的小小的幸福,连一秒的凝视都显得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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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琳掷向照相馆玻璃窗的石头具有显著的象征意味。这块积攒着爱与怨的石头似乎就是这个受着爱人蒙蔽的女孩对命运的不公的徒劳的一搏。当玻璃的碎渣落在地面,命运的苦酒也被斟满。
玻璃窗不独出现在永元与德林之间,也出现在他和老友之间。而尤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 永元透过弥漫着水汽的玻璃窗望向踱入照相馆的初恋情人志媛,当水管喷出的水冲击着创面,令原本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时,那仿佛是儿时关于爱情的不着边际的幻想渐渐消散的整个过 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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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以举出玻璃窗在电影中的使用,是为了要说明,导演应当以精巧的构思,对象征物的恰如其分的剪裁使得观众自然而然地进入到深沉的思考之中,令他们的感官浸淫于影片的 整体氛围之中,而不是试图通过在早已落入俗套的情节与画面的路径上多拐几个弯,来于引起观众强烈的情感的痉挛。
《八月的照相馆》在艺术的节制上是否已做到了完美?这个问题见仁见智。在我看来, 导演韩石圭还是让他的对于片中人物及观众的怜爱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艺术性上的判断。影片的结尾,他让德琳来到照相馆的玻璃窗前,看到永元留下的她的相片,似乎是要让这段戛然而止的情感有一个可以被抓取的索解,并且向观众说:“喏!她终于还是确认了他的爱了!”然而我以为影片在永元最后一次看到德琳,在他的手指扶着玻璃窗,在他的口中的热气呼在玻璃窗上时便可收尾。但他还是缺乏一种砍去维纳斯雕塑的手臂的勇气,也或许这纯然是悲悯。
情感泛滥如洪水溃堤的爱情片,之所以还有观众,仅仅是因为情爱实在是人类除吃穿外的最大需求。但爱情的题材无疑可以通过艺术上的节制留予可供人们欣赏与品味的空间。
救救西绪福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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