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晌,村里开进了一辆绿色大卡车,停在了队部门前的开阔地,车上呼啦啦跳下二十多个胳膊肘上扎着红布条,肩上背着三八步枪的民兵。从驾驶室里走下来的,是新任大队队长胡相叶,还有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紧跟着,又一辆小吉普一路尘埃驶进了村子,停在卡车旁边。车上下来的,是五个身着制服,头戴白色大盖帽的公安。
一切就这么开始了,黑玉英被叫到了队部,和上面领导交流了行动计划。大卡车上自带着大喇叭,各种命令被放大出去,强调任何人不经通知,不准离开自己的家。二十多个民兵三人一组,分派到了村子的四面八方。剩下的人都候在队部前,等待进一步的指令。
整个村子的气氛陡转直下,凝重有如冰冻,只有不谙世事的狗们看到走过自家门前的陌生人,七长八短地吠成了一片。家里的人就跑出来,把狗打得“吱吱”直叫。
大搜查开始了,仓库保管员,羊馆赵太,牛馆高老二,饲养员都参与其中,成为鉴定队里东西的辨认人,同时成了大搜查的领路人。一组人每到一家,都让家里人全部退到一边,先自行申明,然后便是毫无隐私的翻腾。彻底翻过之后,认为没有遗漏,才把搜出的东西,让这家的老老少少,或背或提或拉着,在民兵押解下,灰溜溜地交还队部后,被命令到一边站着等候处理。
等候处理的人们,一个个惶恐不安,发出一种听不见,但能看见的战战兢兢的声音。而没有搜出东西的人家,无事一身轻地站在另一边,满脸的幸灾乐祸,欣赏着对面不断增加的人家。
在田木匠家,搜查组拉出了拴在圈棚中的牲口,羊馆赵太认出了队里的几只羊,库管员发现了一辆车,又在木匠家的粮仓里,发现了新倒进去的,明显比一般人家多的粮食。
田木匠辩解说:“这牲口是我跟队里借的,还没来得及归还。羊是那天晚上看见别人拉了,我才去领了几只。这车是我和牲口一块借队里的,粮食那可是我家平时舍不得吃省下的。”全大队出了名的民兵组长抗三,手拿木棍冷了脸说:“抢就是抢的,不要给我胡扯八道成借。全家人给我自己动手,把所有的粮食全装起来,把牲口套了车,把羊拉了,一起连人带东西,全部送回队里去。”田木匠还要讲道理,被劈头抽了一下,额上红痕转眼渐显。
一看阵势不对,田木匠顿时说了软话,全家人忙了起来,很快灰头胀脸连东西带人被押到了队部。
搜查因了人们的自觉,只持续了两个时辰就结束了。经过清点,交回来的羊少了十只,骡子少了两匹,牛少了一头,其它东西少了一些,粮食的出入最大。会计赵柱子把事前主动上交,和被搜出东西的人家名单念了两遍。两片区里的人们先还小范围地交头接耳,后演变成嗡嗡的吵吵声。大队长就站在台子上,要求人们争取最后的主动,再被查出来可就一切全晚了。
田木匠放嗓子喊说:“我们家是全交了,连自己家的口粮也都给装到队里了。队里要是不给退出来,一家人可就要喝西北风了。”抗三让他到前面来说,吓得再不敢出声。大队长问是咋回事?抗三附耳说了情况,大队长大声回应说:“你多交回来了,那队里咋会还少这许多粮啊。你说说,这是个啥原因啊?你要是给大家找出这个原因,找回了粮食,长出来的粮食全给你们家。”田木匠嚷嚷说:“那谁能知道,也许有人把粮食藏起来没全交吧。”大队长说:“你分析的有道理,那你说藏粮食的是谁家呢?”田木匠脖子一梗又一梗没了后话。
大队长就上了绿色大卡车,居高临下,对一碗村全体社员发表了一篇有愤怒,有威胁,有政治,有政策,有情理,有余地,也有许诺的讲话,然后等着人们响应。可惜效果并不明显。他加重语气说:“从现在到天黑以前,要是找不出少下的东西,那么,凡是参与抢劫,又没有提前上交的人家,男人一律拉到公社等候处理,什么时候找到了,咱们什么时候放人。最后还找不到,那就全部去给我蹲监狱去。”
人群躁动,就有人发现了馋猫不在场这个问题。赵大虎喊问候月梅是咋回事。候月梅不高兴说:“那个鬼娃子,现在跟我没啥关系。我咋知道他去哪了?”人们发出一阵窃笑。有个小娃说看见他拉着羊,往沙湾子里去了。大队长当时就派了两个人跑步去找。
有人说起队里前几天丢粮食种子的事,还有人提出了新的怀疑,认为队里仓库的粮食原来就少着,现在硬问社员要,当然找不见了。仓库保管员站出来反驳,说队里的粮食,每一粒都有数字可查。有人就追问,要他说说,小麦是多少,玉米是多少,高粱是多少?库管员急了,结巴起来,只是我,我,我,再说不出别的。赵柱子忙站出来,边翻账本边说:“一切当然有账了,我这里都记着。大家要听,我就给你们念。”有人冷言冷语说:“数字还不都是人写的。”柱子发火说:“数字当然是人写的,你要有本事,那你来写呀!”那人就说:“赵队长信任你,不信任我啊。”柱子反击说:“不信任你是因为你没那德性。”
社员间的对白,引出了大队长对此次抢劫集体财物的原因思考,他说:“大家说说,为什么要抢队里的东西呢?是谁最先领的头?谁指认了最先领头的人,我就饶谁一身无罪,谁现在就可以回家去。”吵吵声顿时小了,转而变得一片默然。
等了一会儿,见人们不说话,公安领导上车,附在大队长耳朵边说了几句。大队长连连点头,目光威严地巡视着,引导说:“有人说我们这是分产到户。要是真这样,就大错特错了。分是分配,抢呢,就是抢劫。大家知道吧,古时候的戏里,抢是土匪的行为,逮住了都是要砍头的。”
犯事的社员最能感受这话语的份量。有人说:“我是看见别人去拿才去拿的。”有人说:“队里对分产到户光说不练,我们等不上了,才去抢的。”有人说:“全村人都去抢了,这也算犯法?”还有人阴阳怪气说:“我们不抢,再等上一段时间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时间各种理论都出来了,大队长莫衷一是,摆手示意人们静下来,要求说话的人一个个出来说,却没有人往出站,又都不吱声了。等了一会,他失了耐心,跳下卡车,吩咐抗三领人把男女老幼分成几个组,分开了场地。要让谁也看不到谁,听不见谁说话。
分开后的大人娃娃说法便不一致了,特别是碎娃子在诱导下就说漏了嘴。而女人们攒在一起,先还一个个愤愤着,经不住上面来人的挑拔,很快吵成了一锅粥。只有男人群没人来问,也不许说话,坠坠不安,一个个张望着不知深浅。
过了一会,大队长本着脸走到男人群前说:“你们谁还有交待的尽早站出来,到队部的房子里给我说清楚。等我点了名,找到了还没交上来的东西,那谁就到牢里去报到吧。”说完,头也不回往队部去了。
没人主动,点名便开始了,被叫的人心中无数,走路步子不稳,不一会出来了,却是被押着往村里去了。话出众人口,再被点名的人,张说看见李先去的,李说听见陈叫才去的,陈说早几天就听说了啥话,再问是谁说的,张三李四绕了一个圈,还是个不清楚。一些个疑问说来说去,就影射到了赵黑看病,会计做假,库管员循私的问题上。
折腾了一下午,赵大虎身为民兵队长,见乱不制止,还纵容家里人参与抢劫集体财物,好在能主动退还,被就地免职。从村外找回来的馋猫,大队长给了个转移脏物罪。仓库保管监守自盗,不知被谁给检举,成了罪最重的一员,当着村民的面被上了手铐。高锁锁家吃羊的事也暴了光,人被绑了绳子。会计柱子被限令整理账簿,要对社员的怀疑做出说明。还有七八家藏匿公物不主动上交,搜查中被发现了的人家的男人,全被押上了卡车。偷麦种子的人被查出,居然是一个平日里老实巴交,终日不说一句话的倔汉子。
队里的财物经此一收缴,十有八九得到了保全。看看天要黑了,大队长宣布了事件的处理结果,村人们先还肃穆着脸,当十多个大男人被押上车,被拉着往公社去时,相关的家人才乱了起来,一个个有哭有骂,如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了一团。那些被宽容了的人家,扶老携幼,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家去了。
大队长胡相叶临走时,把赵柱子叫进队部,要他连夜理清账务,说大队明天就派人来查账。
黑玉英在队部跟领导见过面后就抽身回了家,以一个事外人,等待事情的结束。只是,人虽在家里,心却在队部,隐隐约约听着村里嘈杂的动静,了然着事情的大概,直到黄昏落下帷幕。
刘三亮无事一身轻,哼着酸曲,领着几个娃高高兴兴回到家里。黑玉英挖苦说:“看把你兴灾乐祸的,也不怕别人看见了,戳你的脊梁骨。”刘三亮往炕上一坐,盘了腿拍着胸口说:“咱不做贪小便宜的事,光明磊落,怕甚。”黑玉英扁了扁嘴,去招呼刚会走路的儿子。刘三亮的好心情要全倒出来,继续说:“我今天才算知道了戏里唱的话了,什么是吃亏就是占便宜,什么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妈的,那赵大虎装模作样,还跟着人家搜别人呢,自己家里就是贼窝子。赵柱子这下纸里包不住火了,赵黑的密秘也该露陷了。”黑玉英心里圪蹬一下,问是咋回事?刘三亮说:“咋回事,他赵柱子和赵黑穿一条裤子,明天大队来查他的账,这裤子还不得破烂开来。”
有女人哭着上门求黑玉英去说情,把自家男人早点放回来。黑玉英安慰着刚送走这个,后脚那个又来了,求情祷告,表白着后悔当时没听她的话,说只要人安全回来了,以后就是队里让抢也不去抢了。这是一份信任啊,黑玉英好言好语,答应明天一早就去了解情况。
有高姓的人迁怒黑玉英说:“队里发生的事情自己就能处理,把公社和大队的人找来,现在把人抓走了,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黑玉英说:“我什么心也没安,也有言在先,公社和大队来人,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事。队里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你难道就让谁都不要来管才对吗?”那人胡搅蛮缠威胁说:“你不要以为当了个临时副队长就了不起了。在老子的眼里,你仍然是外来户,是个烂婊子。”
刘三亮提了一根擀面枨就要打人,被黑玉英拉住了。来人骂骂咧咧走了,刘三亮的好心情一落千丈。
半夜时分,赵柱子敲开了黑玉英家的门,开门的刘三亮披一件衣裳,身子横在门口,问这么晚有什么事?柱子说找黑队长有重要事要说。刘三亮还是不让进,黑玉英穿了衣服出来,他才悻悻地让开来。赵柱子却没进屋,要黑玉英到队部去,说有些事要给她交待一下。黑玉英犹豫了一下跟着走了。
来到队部,柱子拿出一小本子说:“大队明天要来查我的账,说白了还不是来查我黑哥的问题。要单从账面上,那是没什么事的。可是我就怕万一。要说我黑哥,从没多拿多要过队里的什么,只是为了队里的事,给上面的一些人送过些东西。现在村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心里没底,把这些年记的这个小本本,先交给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还得你给帮忙呢。”黑玉英迟疑着接了过去。赵柱子狡黠地说:“我知道我黑哥对你好,也信任你。我也信任你,才把东西给你的。现在公社和大队都凭信你,横竖你看着办吧。”
赵柱子走后,黑玉英在队部滞留到很晚,本子里的内容让她越看越惊心,对赵黑的能量的原物质有了全面的知晓,心里七上八下,有佩服,有欣赏,也有反感,更多的是矛盾。
回到家里,黑玉英思前想后,难以入睡。听见鸡打鸣,她穿了衣服,把小本本拿到院子里,藏在一个地方不放心,又取出来换了个地方,还是不放心,最后,塞到了凉房的屋梁上。
大队最后也没来查账,这让许多人由希望到失望,到最后牢骚满腹。那些个被抓起来的人,陆陆续续都被放了回来。只有库管员和那个老实巴脚的倔汉子,被拘留了十多天,最后罚了点钱了事。
与此同时,在大队派来的工作组指导下,村里的分产和分田到户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在现实利益面前,人们每天忙着量地,清理集体财产。村民们先前的那种浮躁变成了殷切,当初抢回来,又被没收回去的财物,现在又名正言顺地分回来了,失而复得的心情不言而喻。
刘三亮家分了一头正当年的大黑牛,喜得他用老婆的梳子,把牛的毛皮梳得溜溜光。陈四家分到了那头大紫牛,高老二羡慕了好些日子。我家分到的,居然就是那天晚上母亲拉回来的那头瘸腿黑驴。最让村人感到好笑的,是候月梅抓阄分了一头刚下了头骡子的灰毛驴,而馋猫却抓到了毛驴下的那个小骡子。这种巧合,引得人们笑成了一片,笑过了有人就想,这真是天意的幽默。赵黑家的分配,黑玉英让他的大儿子出手,结果抓到了同等条件中最好的牲口和田地。有人背过身说黑玉英偏心,当着面却说自己的手臭。
队里的两座砖窑,几万块生土坯,还有喝油就能跑着挣钱的拖拉机,黑玉英提出了保留这部分集体资产,等挣了钱再给每家分红。社员们七嘴八舌,说还是分了彻底,省得留下来最后便宜某些人。还有人提议把窑和车打了价,谁能拿出钱,就卖给谁,然后再把钱大家分了。黑玉英耐不过众人的嘴,把这个主意作为分配的方法,向村人在大喇叭上宣讲了。
当年和赵黑争队长的高军,发了点意外之财,放出话要买窑和车。赵家的人以赵柱子领头,也想抢这块肥肉,无奈钱不做主,串连了十多家也凑不起一半。赵柱子使坏,搞了个竟标会,从外面叫了人来,和高军硬撑。高军以比原来高出一倍的价钱,成了最后的胜家。
谁知钱还没交,阴谋露馅了,高军把赵柱子拦在那棵大树下,骂了个狗血喷头。眼看要动手打架,闻讯而来的人中,赵家人就磨拳擦掌,高家人也不甘示弱,有的已经暗暗从地上拾起了烂砖头。
黑玉英阻止了两人的斗殴,听了高军的话后一急,说:“那可不行,我都在全队社员面前宣布过了,咋能说不干就不干呢。”高军说:“要干也行,把价钱给我便宜下来。”
黑玉英自然不能答应,两孔砖窑和一辆拖拉机闲置在那里。过了些时日,窑上原来烧下的两堆砖就被偷走了不少。那辆拖拉机上的一些个零件,也被谁家的小孩给拧着卖了废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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