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汉的生平事迹随了地区报纸上的一篇报道,更随了广播的反复播报,在两天时间传遍了全区。作文的就是那两位年轻的记者,他们用扇情的笔法,故事化的人物形象,刻画了一个几十年如一日,拾粪不辍的劳模的动人事迹。报道特别对老汉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还背着粪篓子挺立不倒的一幕,给了高度的评价。挂在凉房墙上的那些获奖证书,也以新闻图片登出来,配以说明,就成了老汉人生一份特殊的简历。作者还对老汉一生积的肥土进行想象中的测算,感叹一座粪山,是多少粮食,是多大贡献啊。
文章还被配上了评论:“一个人做一件事很简单,但以毕生的精力做一件事就是伟大。如果再以一生坚守在农村大地上,以拾粪积肥为已任,年逾古稀还坚持不辍,把整个生命都投入到普通而又伟大的积粪肥田的事业中。这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情,它透露出一个人对国家的爱,对劳动的爱,对土地的热爱。积粪劳模陈果然同志去世了,但他的先进事迹和光荣形象,将永远活在人民的心里,是全区学习的榜样……”
赵黑从大队回来后,就听说有两个带像机的年轻人来过一碗村,采访了村民,还给陈老汉拍了照。他当时心里就有了预感,所以很留意广播,就在第一时间听到了那篇报导。他用大喇叭又通知所有的村民注意去听,完了后又通知全体社员开会,讨论这篇报道,讨论报道中的老汉。人们的反响出奇热烈,就又说出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和光辉点。
赵黑让黑玉英作了笔记,准备稍后交给写文章的年轻人,做为后续发表的素材。在黑玉英的提醒下,他又派赵柱子到公社和大队,表面上是多取几张载有报道的报纸,实际是为了玄耀一碗村的这份光荣。
赵柱子回来一汇报,赵黑就掂量出了报道影响的范围和力度,又获知县里的领导要来村里参加老人的葬礼。对于一碗村来说,这是多大的事件啊,没等大队通知,赵黑就把村里所有社员都停了工,在随后几天,投入到为老汉送葬的准备工作中。
赵黑叫来陈四,介绍了自己的想法,要他把阴阳法事那一套都取销了,一切要以新风尚为主。陈四激动又不安,提出如此这般,葬礼费用自家无法承担。赵黑说:“这虽然是个白事业,实质是一件求都求不到的大好事。对你们家来说,你想想,人老几辈子有过这份光荣。你尽管放七十二个心,葬礼的费用将来全由队里承担了。”陈四眼睛瞪得老大,可劲地点头哈腰说着:“是,是,是。”
对于陈老汉在村里多年的表现,人们司空见惯不以为然,但它经广播这么一喧染,就有了光泽,有了力度,把一个原本平常的老农民,升化到一种神圣的高度。村人们听了后,一个个扪心自问,越想越觉得老汉不仅仅是个拾粪劳模,人还和蔼慈祥,诚实无欺,简直就是个无缺点的完人。就连那颗光亮的脑壳,谁能想到,那发光的原来是一种精神啊!
思考的人里,陈四是最最痛心的一个,为自己有这么一个伟大的爹,活着时却没有好好地尽孝,还对爹发过简直都不是人能做出来的驴脾气。他后悔啊,后悔得抱着棺木,哭喊的悲声如风如浪,整个村子都能听见。
根据安排,第六天一早,通向一碗村的那条土路上,源源不断有人往来送花圈。赵黑对认识的来人,表示了沉痛的感谢,对不认识的问明了身分,庄重肃穆地把花圈接收下来。陈四领着两个儿子,腿下垫了一块棉毡,向每一个到灵前祭拜的人磕头。围在灵棚前的村民们,一个个都表情哀伤,默然静立。那些个调皮喧闹的娃仔们,则都被严令在家里不准出来。
迎接的间隙,赵黑让陈四的儿子念着花圈上的名字,介绍送花圈人的身份来历,发现大队部及所辖的十二个小生产队都送来了花圈。到了中午,送花圈的人稀落了,但送的工具却是拖拉机和大汽车。送的人是县里所辖的其它公社,和本公社所辖的其它大队。
一辆小汽车远远地驶进了村口,车顶上平放着一个大花圈。赵黑认出了是公社领导的车,迎过去发现下来的是领导的秘书。两人握了手,说了几句话后,赵黑招呼村民帮忙把车顶上的花圈接下来,放在了灵棚前最醒目的位置。村人们小声地议论着,说还是这个花圈最好看,不仅白纸花颜色光亮,绿叶子栩栩如生外,还缠绕着许多的金纸带,做工精致就和真的一样。
送走了公社秘书,赵黑到灵棚前激昂地说:“明天出殡,公社和大队的领导都要来为咱们的老劳模送葬,大队还组织了邻近村庄的人们也来参加。而且那个写文章的年轻人,和更多写文章的人都要来。唉呀!这场面可就大了,我担心咋组织才好啊!”陈四棉垫上站了起来,活动着两腿说:“队长,要是那样,到时我们家人还能不能哭啊?”赵黑想了想说:“哭是要哭,但领导讲话的时候可不能哭。到了墓地下葬时,还要可劲的哭。不仅你们家人要哭,全村的老老少少到时都要哭。这个葬礼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你们家的事了,是全村人的事。老陈叔不仅是你的老人,也是全村人的老人了。老人是我们村绝无仅有的光荣啊!”
出殡的日子到了,一轮红亮的太阳跃出了地平线,向大地撒下黄灿灿的光线。冻不死的花喜鹊,飞到屋顶的烟洞口暖脚,讨好似地报着喜。麻雀歇足了劲,成群结伙在空中箭一样飞出去,又改了主意,飘然落到了光秃秃的树枝上,颤悠悠中就迫不及待吵开了嘴。谁家养的猫,顺着墙根跑着,轻描淡写地轻轻一跃就不见了。
赵黑家的大喇叭天刚亮就已经宣布了今天的安排,要求所有的社员在九点钟前,全部到陈老汉的灵棚前,除了老人外,每个人要领一顶白布孝帽子戴上,然后集体到陈家吃糕粉汤。大喇叭还要求村里有分工的年轻人要各就各位,没分工的人就静候在灵棚前,准备迎接公社大队的领导和吊丧的人到来。
安排完备,赵黑早早来到了陈四家,领头先戴了顶孝帽子,吃了一碗粉汤和几片糕后,浑身就热起来了,走前走后,对陆续而来的人们进行安排和提醒。觉得村里的气氛有点不足,他又赶回家里,把大儿子叫到大喇叭播放器边,手把手教了半天,这才发现没有哀乐的唱片。赵黑忙差人骑了马到大队去借。
一个小时后,哀乐放了出来,旋律浸泡着一碗村,人们的心绪也被感染得很沉重。大队的领导来了,邻村的队长领着一帮子村民也进了村,公社的领导稍后也就到了。领导随行的人中,戴眼镜的文化人就有三四个,有一个还抱着一副模样怪怪的照相机。那个作文章的年轻人也在其中,赵黑瞅空把黑玉英整理好的材料,递到了他的手里,尊敬而又心情沉重地道了声谢。
上午十时整,黑压压一片人围在陈老汉的灵棚周围,哀乐的声音也小了,公社领导就站到一个临时支好的台子上,拿出事先写好的稿子念:
“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来一碗村参加一个劳模的葬礼……一个人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始终如一地做一件看起来普通,却是非常伟大的事情……粮食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劳模拾粪,粮食丰收……劳模生的平凡,死的光荣。他人逝去了,但精神永存。艰苦朴素,任劳任怨,生命不息,拾粪不止的形象永远被我们牢记在心中……相信在明天,在我们富饶的土地上,将会产生更多的劳模式的人物。他或她,将是劳模精神的接力者……”
领导讲得激情昂扬,稍一停顿,便引来一片掌声。那些随行的文化人,把相机对着领导,远近左右拍了个遍。
送葬时刻到了,哀乐停息,赵黑一声令下,饰有纸花绶带的棺木发出咯吱吱的呻吟,被十二个壮小伙子抬出灵棚,到空旷处停了下来。按照公社领导的想法,劳模一生很少远行,坐车的机会也是仅有的几次,今天,就让老劳模在人世最后的路上,乘一趟现代化的大卡车吧!于是棺木被众人合力举上了汽车,陈家的人也都坐了上去,老汉的大孙子厚嘴,抱着一口瓷盆,脸拉的老长,一声不语地站在棺木的头前。
车子绕着一碗村转了一圈,速度慢行,送行的人们悉数跟着。前面戴着孝帽子的是一碗村民,后面跟着的是邻村来的。脚步杂踏音,声影零乱,却鲜有人语声,气氛是无比的肃穆。
老汉的墓地离村有二里多路,一片长满白茨的沙丘围绕在四围。车无法开过去,十二个壮汉把棺木缷下车,然后重新抬起,步履沉重迈而均匀,扬起的沙土被冷硬的西北风吹得如云似雾。有村民早早等在墓地,红砖砌成的墓穴在坑里张着口子,等待棺木的落葬。前排,陈家的儿女亲戚秩序而跪,赵黑跪在其后,一碗村的村民们依次都跪了下来。邻村来的社员有点意外,经过片刻犹豫,也乱哄哄跪了。
领导们步随而来,目睹棺木缓缓入了墓坑。请来的孙阴阳不敢亮明身份,眼瞄着左右纠正了方位。领导们上前,象征性地往坑里填了几锹土。很快,锹被转手,众人合力填埋,搞得沙尘飞扬。成排的花圈被堆在一起点燃,火势瞬间冲天,变黑了的纸灰翩翩如飞舞的蛾子,引得跪拜的人们躲躲闪闪。摔孝子盆那一刻,陈家人先放声嚎哭,村民们跟着也放出了由小到大的悲声。
领导一行在棺椁埋完之后,一个个与赵黑和陈四握过了手,在礼让声中先后坐车走了。赵黑有点失落,原想请领导到家里喝酒吃饭的计划破产了。还好,大队领导和各个生产队的队长都留了下来,他就把这些人请到自己家里。邻村跟着过来的社员被招待以酒食,全村的人也加入了白事宴的最后吃喝中。
那些个被勒令锁在家里的娃娃们,终于重获自由。被圈在棚子里的狗伸着懒腰,重又发出了吠声。娃娃们和狗几乎同时嗅着香味,来到了陈四及其邻居周围。
一桌又一桌的人,一桌又一桌的饭菜,一桌又一桌的吆五呵六的酒令声,一桌又一桌的喧闹,使人们忘记了刚刚经历过的悲伤,沉浸在不用花钱即可放纵饕餮的快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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