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魏北北发现他们的村子有点儿不正常，到底是什么时候不正常，她想大概是那天隔壁邻居胡婶破天荒地走出家门，走到村子北边的那座荒废的破庙里，对着一个在破庙里占地为王的女人嚎啕大哭，当时记得那个哭声，狗听了都怕得缩成了一团。
先来说说这个胡婶。
胡婶之前与正常人无异，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疯疯癫癫的，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很大原因是她失去了她十岁的儿子。她的儿子叫胡明明，胡明明长得可爱，一张小脸跟上了胭脂似的，白里透红，乖巧得惹人怜惜，个性也活泼，聪明懂事，谁瞧了这小孩，都喜欢他。
可有一天，这胡明明变得古怪了，日里不说话，夜里别人睡觉了，他就下了地，在村子里四处晃荡，吓得人心惊胆战的。有一次卖豆腐花的林妈半夜起床上个茅厕，刚走出门，就看到一个小孩晃悠悠地走来，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林妈睡眼迷糊，揉了揉眼瞧去，一看，这不是胡婶的儿子胡明明吗，她疑惑着这孩子怎么三更半夜还在这外头晃荡，要胡婶知道了可不急坏了。
夜色正浓，周遭一片浓似黑墨的暗，林妈觉得静悄悄的，像是有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同时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她怎么会突然……这么害怕……
这么一定心下来，林妈发觉这胡明明好像正朝着她走过来，她就愣在那儿，像是双脚踩在泥沼里动弹不得，她瞧着胡明明那张苍白的小脸毫无血色，就这么向上翻着白眼，那模样，阴森得仿佛从地府里逃窜出来的小鬼。
林妈想尖叫，叫不出，感觉喉咙被啥硬东西给堵住了，她哆嗦了一阵，不敢瞅着胡明明，她转身就往屋里走，猛地将门关上，插好门闩，双手紧紧地按在门上，惊恐不安地喘着粗气，感觉这夜宁静得仿佛将她从现实世界中隔离了。
砰。
林妈整个人仿佛被一双手捏住，整个人绷紧着。
胡明明的小手在敲着门。
砰。砰砰。
该死的小孩！他想干嘛！
林妈吓得手软脚软，那胡明明阴魂不散地继续敲着门。敲门声仿佛落入水潭的石头，惊得这夜再也宁静不下来，犹若一场漩涡席卷了林妈的世界。
她的心脏跳得太快，几近衰竭。
就在这时，敲门声停止了。
林妈渐渐放松下来，她缓缓收回按在门上的双手，向后退了几步，她发觉自己的脚又麻又软，她现在只想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本来是想去上茅厕的。
她经过窗户时，平时的窗户就没关过，她不经意一瞥，好死不死就瞧见了胡明明直挺挺地站在窗外，一双只有眼白的眼睛往里瞪着，仿佛可以看见漆黑屋内的林妈。
林妈终于忍不住尖叫了起来。邻屋都亮起了灯。等林妈回过神来时，胡明明不见了。
林妈被人群包围着，她吓得后背冒出了冷汗，依偎着身边的人，浑身颤抖个不停，内里久久未能平静，她心里想着，不能让那个中了邪的孩子继续到处吓人了。
其他人都不晓得梦游是咋回事，只觉得那是中邪，那是鬼上身，必须隔离了，免得给村子带来灾祸。这几个月来，因为胡明明的事大家都提着心吊着胆的，找村长要个交代，可胡婶千方百计地护着自己的孩子，找了各种理由，大家看胡婶丈夫早死，这些年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陪在身边，况且胡明明本来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小朋友，哪有鬼那么缺心眼非得上他身呢，说不定就像胡婶说的，明明只是生病了，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找胡婶一家的麻烦。
但因为胡明明的事受到惊吓的人越来越多，过了不久，发生了一件更加可怕的事。
就住在胡婶家不远的罗大叔，家里的母鸡前不久才孵出了十几只小鸡崽，可有一晚，他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母鸡闹腾个不停，他不安地起身出门瞧瞧情况，这一瞧，差点把他的心脏病给逼出来。
胡明明瞪着一双眼，嘴里咬着一只死去的小鸡崽，那血沾着他的脸，他的手，活像一只人型的嗜血怪兽。
那一刻，罗大叔想把手里叉子扎向胡明明的胸口，可是他忍住了，他想起了可怜的胡婶，他让胡明明自个儿回了家，第二天他就去找了村长，村长召集了村民，这起事件真吓坏了村民。
以前也不是没有像胡明明这样的梦游患者，可是像这样咬死小鸡崽的事还真没发生过。
别人说，附在胡明明身上的是只恶鬼，再不赶走他，就来不及了。
“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家明明，他并没有被鬼上身啊。”
胡明明缩在她娘怀里，听着大伙儿说他的事，他越听越怕，他怎么一件都不记得啊，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被鬼上身了。
村长说了这件事跟村委会商量之后，明天再做决定。
大家散了之后，胡明明跟着她娘回家了。那天下午，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魏北北甩着她的小辫子从胡婶家走过，她瞧着胡明明一个人哭丧着脸坐在门槛上，双手不安紧紧地抓住裤脚。
魏北北走到他的身边，蹲下身，瞧了他一眼，小声地说，“明明，我娘说了，迟早有一天，你娘会被你身体里头的恶鬼害死的。”
你会害死你娘的。
胡明明猛地扬起头看着魏北北，他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看着她，泪簌簌地落下。
“才不会呢……”
“就会！我娘说的。”
魏北北瞪着不说话的胡明明，站起身走开去了。
第二天，村口的井边上围满了人，魏北北挤过人群，瞧见了地上躺着的胡明明，他全身湿漉漉的，脸色是真苍白呀，就跟死去了似的。
胡明明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是昨晚上吧，肯定是附在胡明明身上的那只鬼害死他的。真是命苦。
胡婶就跪在胡明明的尸体旁，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整个心窝子被挖了一个大口子，血淋淋地往外滴血。
胡婶哭喊着说，“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孩子！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孩子！”
2.
大约几天前，有个身着道服的女人，称自己眉心，她一头长发就这么披散着，起初见她时，驼背，黑眼圈，消瘦的脸颊，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瞧谁都像瞪着眼睛，瞧得人不舒服。
她就这样闯进村子来。站在村长家门口里，神神叨叨地念着一长串别人听不懂的句子，等人差不多到齐了，眉心一副漠然的表情向包围的人群扫视了一圈。
她就开口道，“听闻你们村子里常有夜游者出现，而你们却将他们赶出你们的村子，你们犯了天法知道吗！”
犯了天法？这下子村民们禁不住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什么天法！”有人问她。
“夜游者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后借用的人身，他们在梦中行走生存，神仙老爷们这是在告诉我们只有梦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你们这些愚蠢的凡夫俗子，你们眼前的世界不过云雾捏造的幻觉，唯有受到神仙老爷的召唤才能到达真实的世界啊。”
“胡说八道！”
“不过是个神婆！”
眉心脸上表情丝毫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们看，随即冷冷笑了一声，一声不吭地走出人群，往前走着，人们狐疑地在身后跟着。
村民惊讶地发现眉心竟然来到胡婶家门口——自从胡明明死后，胡婶很少走出家门，有时候出来，人也是疯疯癫癫，在村里四处瞎晃荡，田地里都长满了野草。
眉心就冲着胡婶的家门口大喊，“胡大娘，你别伤心了，你的儿子天资聪慧，深受神仙老爷的喜爱，他现在可是在天上享受着人间享受不到的幸福呢。”
说完，眉心面无表情地向着村子的北边走去，住进了那间破庙，这个庙荒废了好些年，里边长满了杂草，挂满了蜘蛛网，却还能够遮风挡雨。
大家茫然地瞧着眉心离去，又瞧了一眼大门紧闭的胡婶家，心里头不禁打鼓，心想这胡明明真像眉心说的，上了天庭，享受人间享受不到的幸福。
那是什么幸福？
眉心说了，不老不死，整日大鱼大肉，不快乐喝口仙露，就能变得无比快乐，终日与众多神仙老爷游山玩水，所谓的三千丝烦恼，都去他的，在神仙老爷面前，根本就没有任何烦恼。
这件事大家热热闹闹地讨论了三天，而后不见眉心有任何动静，田里的活还得干，圈里的牲畜还得养，大事小事都得做，没心思再去理会眉心说的话。
但三天后，胡婶突然跑出了门，跑到破庙里，对着坐在桌台上的眉心跪下磕头，口里泣不成声，只是不停地磕头。直到第二天啊，胡婶不疯不傻了，打扮得干干净净，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也开始下田了。
魏北北听别人说，眉心是神仙老爷派下来的使者，她将带着村子里的人走向真实的世界，也就是梦的世界，虽然不能到天上去，在梦里却也可以享受着跟在天上的幸福。
这多吸引人啊，虽然说胡明明上天享福了，可他是死了的，死了才享福，他们才不想死呢，现在好了，只要进入梦的世界，就能享福了，就算被骗又怎样，反正眉心也不要他们的一分钱，何乐而不为呢。
眉心说，“要进入梦的世界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知道你们曾经做过不可饶恕的事，神仙老爷现在还气着呢，你们得慢慢来，说不定哪天神仙老爷进了你们的肉体，便能进入了那奇妙的梦的世界。”
大家欢欢喜喜——就连村长也加入了——地前往破庙去，眉心每天给大家喝一碗水，她说了喝这碗水可以洗去肉体的罪孽，让肉体变得纯洁了，神仙老爷才会考虑选择他们的身体。
梦的世界啊。
魏北北缩在人群的后边，她眯着眼瞧着那座破烂不堪的庙，周围的树林投下阴影，一片静谧，感觉怪阴森的。
人们就这样一个人喝了一碗水。
胡明明被神仙老爷带去天上了，才怪呢？胡明明是自己跳进井里头的。
魏北北是知道的，住在村口的白安安，他说他看到胡明明自己跳下去的，他只告诉魏北北，他喜欢魏北北，他想把所有事都告诉她。
“你怎么知道他是自己跳进去的？”
“我有拦着他。”
“你拦着他？那他咋还死了？”
“他说他不想害死他娘。”
“那你咋不拦住他呀？”魏北北感觉自己的胸口被人揍了一圈，疼得慌。
“拦不住啊，他拼了命地往下跳。”
“叫人来救他啊？”
白安安眯着眼笑笑说，“救不得，我娘跟我说的，她说那孩子死了，那只厉鬼才不会在村里继续捣乱。”
“你娘知道？”
“知道。”
魏北北喝下那碗水的时候，突然想要吐，可她忍住了，整碗喝下去，一滴不剩。
3.
住在村西头的王大爷是第一个进入梦的世界的人。
他满脸欢喜地说，“我看见了神仙老爷，我的乖乖，他穿的衣服可真漂亮，他跟我说了，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酒啊，肉啊，都是我的。”
醒过来后的王大爷迫不及待地想要再回去梦的世界。
可没人见他半夜梦游啊。
管他呢。又有人进入梦的世界了。
好欢喜。好幸福。
有漂亮女人。还有漂亮男人呢。
多好啊，花是鲜艳的，空气是清新的，吸一口，像是喝了酒一般迷醉。
不舍得离开，怎么办才好？
眉心说，“那就天天来我这儿，跟我吟诵神仙老爷的圣言。”
当然可以了。田地的活荒废就荒废了，圈里的牲畜饿坏就饿坏了，大事小事就见鬼去吧。要到梦里的世界才是正经的。
“眉心法师，让我再喝多一碗圣水吧，行吗？”
眉心法师冷冷一笑，“行，要多少有多少。”
魏北北看着这些大人，不禁感到不安起来，她觉得他们变得跟眉心一样了——黑眼圈，消瘦的脸颊，苍白的脸像是涂上了白色的油漆。他们不再像以前一样充满活力，他们沉浸在破庙里阴郁的氛围里，仿佛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娘，我饿了，我要吃饭。”
魏北北她娘推开她，“晚点，我还得吟诵神仙老爷的圣言呢。”
她知道她娘今晚是不会给她做饭的了。
她自己回家做饭算了，她回去的时候，发现眉心并不在破庙里。
经过胡婶家门的时候，她瞧见了里边有人在说话。是眉心，她那毫无感情的声音魏北北是再熟悉不过了。
“谢谢你，嫂子，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那是胡婶的声音。
“没事的，我要让他们为明明做出的事付出代价。”
“当初大哥也是因为梦游，被他们给害死的……”
“我知道，他们把你大哥扔进坑里，用石头活活将他砸死……我早就想为他报仇了……”
“我告诉他们明明只是生病了，可是他们……我的明明……呜呜……”
魏北北不敢再往下听了，她注意到她们的对话突然停止了，她拔脚就走，她刚走进家，听到胡婶的门被推开。
差点就被发现了……
魏北北无助地坐在地上，抓着颤抖的胳膊，眼泪不住地落下。
怎么回事……眉心跟胡婶是亲戚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她一头雾水间，门被人一脚踹开，魏北北惊得回转过头去，看到了眉心那张冷冰冰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眉心问她。
魏北北说不出话，她浑身颤抖着。
眉心走进来，将门关住，当黑暗吞没魏北北视野的那一刻，她知道眉心是真正的恶鬼，她会给魏北北，和村子里的每个人带来真正的灾祸。
眉心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菜刀。
4.
没有一个人认得眉心。她以前叫赵原秀。
十年前的赵原秀是个漂亮的大美人，可自从胡婶的大哥被谋害后，她整个人变了很多，也比以前更瘦了，背也驼了，这十年过去了，赵原秀没了消息，换了眉心这个名字，她这么一回来，没有人一个人能认出她来。
他们早以为赵原秀死了。
每天掺在水里的白色粉末。
所谓的梦的世界，不过是粉末日积月累发挥效用后造成的幻觉。
一切虚虚假假，早已无人能辨其真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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