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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堕落者的自述

一个堕落者的自述

作者: 无限光年a | 来源:发表于2019-06-27 11:25 被阅读15次

    昨天夜里,我确信天在下雨,而且雨还不小。我浑身湿淋淋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心里塞满了对过去深深的迷恋。路灯发出橘黄色的光线,黑夜像一头巨大的怪兽蹲在上面,忽长忽短的影子被雨水冲的弯弯扭扭,显得极不真实。

    雨越下越大。我穿过一条宽敞的商业街,拐进一个黑乎乎的巷子。没有一点光亮,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场。我凭感觉摸索着朝前走了一段,两只脚有点不听使唤,我只好停止“冒险”。黑暗和雨水击败了我的勇气。我退出来,站在一家超市门口。雨水暂时还淋不到这里。

    不远处,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从出租车里走下来,他将一只手提包顶在头上,飞快地跑进旁边的大楼。响亮的咳嗽声和跺脚声似乎要将黑夜赶跑,但仅仅只是唤醒了几盏无精打采的灯泡。对面酒吧里晃悠悠地走出几个人,他们刚走下台阶,又猛地收回脚。一个失去重心的女人仰了仰头,似笑非笑地骂了一声鬼天气,然后一头栽到旁边的男人的怀里。他们扭动着身子,相互牵扶着又走进了酒吧。

    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像是从一架破旧的风琴中爬出的魔鬼,带着骇人的脸孔和背叛者特有的疯癫在深夜里狂奔。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它才气喘吁吁地回到那个古怪的容器。

    即使是雨天,我仍能感到一些舒适和惬意。眼下这种天气,我遇上过多次。我总是等待狂躁和潮湿褪去,才走进寓所的大门。听起来有点神经质,而我以前躺在邻居家花园里的椅子上时想的也是同一个问题。但现在,离得比较远,我甚至连熟悉的狗叫声都听不见。

    所有的怀念都是从陌生的花园开始的,而这个夜晚险些摧毁那些并不明朗的场景。不过还好,即使冷的瑟瑟发抖、手脚冰凉,我仍然拥有一种随遇而安的能力,使得最恶劣的时刻也能像葡萄架下的梦一样美好。当然,我是说,我习惯了四处为家的生活。

    想想从前,我很可能就住在马莱大街的十四号公寓。我有一张很大很舒适的床,推开卧室的窗户就能看到对面儿童公园里的人工湖。我喜欢音乐,我在洗澡的时候总是把客厅里的音响调到最大音量。下午八点,年轻的房东太太会送来美味又不单调的晚餐。睡觉前,我会习惯性地读几页书。我读的书很杂,文学、历史、经济、哲学、法律、物理等方面的书籍堆满了屋子。我有渊博的知识,但有时也偏执愚昧的可怕。

    比方说,有一段时间,我陷入了精神分析的残酷怪圈。我总是将一个普普通通的梦境拆的支离破碎,然后伏下身仔细寻找那种充满神秘气质的古老预言,而每一块碎片似乎都决定着我一生的命运。我常常半夜醒来,在孤独与恐惧中等到天亮。重复出现的梦境破坏了睡眠,我一合上眼皮那种虚无混沌的感觉就牢牢抓住我,彷佛从悬崖坠落,飞逝中变得越来越轻盈,整个生命都在慢慢冷却、凝固。

    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寄给我一本有关精神疗法的书,书的第一页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在知识的海洋里,智慧和愚蠢永远是一对孪生兄弟”,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有点像是讽刺。除此之外,上面还有一个心理医生的地址和电话。我抽出纸条,将书狠狠地扔出窗外。

    我的脸色日渐苍白,精力也一天不如一天,我常常在走路、吃饭或者是说话的时候陷入意识的昏迷中,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为了逃避噩梦的追击,一次偶然我躲进了邻居家的花园。围栏很低,我稍稍抬腿就垮了过去。园子里有两棵高大的丁香树,香气传得很远。一长排葡萄架下放着一张长条椅,我躺在上面,视线绕过密匝的枝叶伸向夜空。

    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踏踏实实地睡到天亮。那些梦没来纠缠我,它们离开那间屋子就无法生存。我忘不了阳光小心翼翼地爬到脸上的感觉,就像母亲的手在抚摸熟睡的婴儿。鸟的啁啾是清晨最美妙的声音。我睁开眼睛,世界恍然又回到了从前。

    我拒绝了与那位心理医生的见面。电话中听起来他有点着急,他得知我的处境后显得忧心忡忡,他要我尽快去找他,立即接受治疗。这份超出一般医生的关心并没有打动我,我怀着一丝愧疚结束了这次通话。几个星期后,他突然又打来电话说要和我当面谈一谈,他一直觉得我拒绝见面是迫不得已,他不愿放弃任何患者。那时我刚刚离开康伯拉国际贸易公司,正在享受自由带来的乐趣,我几乎忘记了他,出于好奇和无聊,我答应和他见面。

    医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似乎对我的屋子很感兴趣,时不时总是把视线的转移到墙壁、窗户或者是天花板上。他发现我在看他,立马装出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可过不了多久,眼睛的焦点又逐渐飘到了其他地方。我费了很大劲总算把他引进了主题。我告诉他我已经好了,那些“噩梦”统统消失了,我睡得很好,我相信科学最终能治愈愚昧和恐惧。他说他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摆脱了烦恼,不过他很高兴我能康复,他之前对我一直心存担忧,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他站起来同我告别,他的手软绵绵的往下掉。我坚持送他到门外。这时他想起了一件事,他从随身带的包里面拿出一本用报纸包的严严实实的书递给我。我拆开报纸,令我惊讶的是这正是我扔出窗户的那本书,怎么会在他手上?正当我要问个明白时,他已经钻上了一辆停在马路对面的出租车。

    医生留给我的悬念使我在最初的几天里充满了兴奋,我想找到答案。我试着推理了几次,可线索每到我扔书的那个晚上就中断了,或者说我无法把那本书和他怪异的行为很合理地联系起来。不过,这毕竟不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我很快就将它抛在了脑后。

    现在,那本书被我扔在了阳台上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厚厚的灰尘掩盖了它的面目。我依然痛恨那些荒谬绝伦的东西,它们误导了人的思考,也欺骗了人的感情。令我难过的是,这也是别人对我的看法。

    离开康伯拉国际贸易公司,父亲的声望宣布破产。在最初的几天里,他似乎表现的满不在乎,绝口不提此事,俨然一副若无其事地样子。他静静地坐在书房里吸烟,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有时手里的书老半天也不翻一页。我知道他是在回避这个话题。我母亲则缺乏这种克制力,她对我父亲的埋怨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个晚上,就像三年前对他的赞赏一样。

    我自认为做了一个很好的选择,至少我是昂首挺胸从那里走出来的。即便当初父亲满以为我的才华和学识配得上这样一个职位,那又如何?相比封闭的玻璃大厦,我更喜欢四处通风的旷野。我可以四下走动,躺在椅子上晒晒太阳,或者随心所欲的打口哨。再说,我厌倦了那种虚伪枯燥的生活,我有权利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个决定来源于一个星光黯淡的晚上。我躺在葡萄架下,思考着未来,这促使我不得不对过去做一个回顾和总结。

    我出生在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父亲是一位电子工程师,母亲是一位大学音乐教师,他们优越的社会地位带给了我很多好处,直到大学毕业,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围绕着我的殷切和小心。可以说,我二十岁之前走的每一步都离不开父母的庇护和呕心沥血。他们为我选好了方向,铺平了道路,然后站在旁边指着远处灰蒙蒙的地方对我说:“向前去吧,那就是你的目标。”我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我愉快地迈开双脚……

    大学毕业后,凭着父亲的声望我没费什么力气就进入了大名鼎鼎的康伯拉国际贸易公司。最初的两年,作为一个小职员我受尽了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在那些穿西服、喝咖啡的人眼里,我属于那种虚度光阴毫无作为的人,我没什么能耐,又不懂得人情世故,顶多只会讲讲空话。尽管我心怀不满,但也无可奈何。两年来我一事无成,我一直在努力,可努力就像在原地打转,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不过,这几年情况稍稍有了好转,那些嘲讽惯了我的人有时也能露出一两次真诚的笑容。其实,我也想过离开,我甚至都写好了一份措辞激烈的辞职信,可我的勇气和决心有些靠不住,仅仅过上一晚它们就会背叛我。

    现在,当我眺望那看不见的未来时,前方那片阴影越来越大,也许我父母根本就没有看清楚那是个什么目标,这只不过是他们心中的美好愿望罢了。在这样一个夜晚,我的思考变得清晰多了,如果不想让父母继续失望下去,我就必须离开那里。还有,每天早上六点钟我必须起床,连一分钟都不能耽搁,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八点半会准时出现在公司门口。我休息的方式也极其简单,端杯水站在宽大的玻璃墙壁前看一会外面草地上聊天和散步的人。中午十二点,我揉揉发酸的眼睛,伸几个懒腰,迅速到楼下的餐厅吃饭,之后我会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睡上大约一个小时,尽管坐着睡觉极不舒服,我也能很快睡着。下午六点,我昏昏沉沉地从大楼出来,一天的工作算是结束了。

    真的,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邻居家屋里的灯亮了,里面传来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随后又有一个男人在大声说话。过了一会灯灭了,屋子里的声音也消失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转了转身,视线完全被黑暗吞噬,我闭上眼睛,思绪依然在起伏。我得出了一个残酷的结论:我每天的生活就是重复过去,没有变化,没有惊喜。而且,我还惊人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知不觉在这种一成不变中颓废了,我仅存的一点梦想丝毫挽救不了日益沉沦的躯体。我开始贪图安逸,渴望没有压力的生活,羡慕无忧无虑的人,尤其是早上的阳光居然能让我暂时忘记一切。

    离开康伯拉后,我将马莱大街十四号公寓里的所有书都送给了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我给他当过几个星期的家庭教师,他的勤奋和好学感动了我。不过,他对我的慷慨没有表示太多的感激,因为他在几百本书里面没有找到一本适合他读的书籍。我笑了笑,将他拉到一边说:“等你长大了,再来读它们。”他挠着头皮,一脸困惑地看着我。

    我只留下了一个笔记本,上面是我自大学以来写的两百三十首诗。很长时间没有动笔,我都快认不出自己的笔迹了。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从头到尾将所有的诗看了一遍,那种消失了的熟悉的感觉仿佛又出现了。虽然陌生感仍然存在,但它正被复苏的意识慢慢驱赶出去。我准备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也是我一直的梦想。我在潮湿闷热的寓所挑选了一百五十首诗歌,整理成册后寄给了一家颇有名气的出版社。两个月后,《堕落者寓言》原封不动被退回来,出版社给出了一个我认为最合理最诚实的理由:它对美好事物的拒绝和扭曲令人不安。

    纯粹是出于恶作剧心理,我匿名给对方寄去了一本色情杂志,我故意在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奖给诚实的礼物”。这个创意来自于大学时候的一个讲座,主讲人正是这家出版社的主编,他严肃地表情和对文学中性描写的批评让我印象深刻。我依然能清楚地记得他对劳伦斯的指责充满了令人难过的滑稽意味,我想笑可又笑不出。现在我得到了一个嘲笑他的机会,我能想象到他的诧异和愤怒,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像一个溺水者那样陡然陷入了窒息。

    这本不幸的诗集后来被我当作废纸投进了楼下的垃圾箱,它的命运彻底脱离了高尚的本质变得和粗糙的手纸一样凄凉,唯一不同的是,它过去曾经辉煌过。

    而就在昨天夜里,我还想到了那些诗歌。作为一个失业者,在对未来还缺乏热情的时候,怀念过去就成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也是唯一可做的事,不管何时何地,这个过程都不受任何影响。所以,当我在冰冷的雨夜里笑得直不起腰时,我仍然能够轻松地记起那些正在腐烂的诗句。

    比起从前,现在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我常常在凌晨才睡觉,早上直到阳光铺满窗台才起床。每天我都到对面的儿童公园去散步,我喜欢沿着人工湖走一圈,然后在娱乐场门口看看玩耍的孩子们。有时我也会躺在柔然的草地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上变幻莫测的云朵。

    就是在这样一个下午,我遇到了那个男孩。他坐在喷泉边的台阶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在发呆。我们像老朋友那样握了握手,然后并肩坐下。这时他从身边的书包里拿出一本卢梭的《社会契约论》递给我说:“还给你,就剩下这一本了。”那正是我送给他的书。他说他妈妈把所有的书都卖给了一个收废纸的人,这本书他恰好带到了学校,所以才得以幸免。我问他是你在看吗?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他同学的哥哥借了这本书,看完后赞赏不已,所以他也花了几天工夫看了一遍。他妈妈觉得看这些书没有一点用处,而且还浪费时间,于是就果断地将它们变成了废纸。我又问你看懂了吗?他笑了笑说没看懂。我说你妈妈做得对,这些东西没有一点用处。我站起来,将那本书撕成两半扔进了斜对面的人工湖,两只野鸭子吓得在水面上扑腾着翅膀逃到了远处。

    “真的很抱歉,我没有保护好你的书。”他走到我面前低声说。

    “她是个伟大的妈妈。”我说。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眼睛里露出一丝诚实率真的光芒。我为自己的狡猾感到洋洋得意,我在一个孩子面前表现出了最友好的一面。他拎起书包跟我来到湖的另一头,我们在一棵高大的榕树下一直聊到太阳落山。

    我给他讲了宇宙的起源、人类的演化、文明的前进以及科技的崛起,我尽量使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像讲故事那样在他的眼前描绘出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图景。他听得十分着迷,他的陶醉使我将世界的未来提前泄露了出去。显然,他有点不太相信,他问我人类最后真的会走向毁灭吗?我摊开双手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吧,但也不一定,说不定那时候人类在其他星球生存了下去。

    在未知的事物面前,我延续了惯有的谨慎,对于一个孩子,将神秘的大幕掀开一个缝隙就足够了,好奇心会帮他完成剩余的探索。

    那天晚上是我最后一次去邻居家的花园。我带着所有的清醒和一身疲惫,在黑魆魆的葡萄架下度过了一个宁静的夜晚。为了兑现我的承诺,我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空洞地盯着一个方向,一直等到天边出现了浅浅的灰白。天亮了,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在清晨的忙碌中回到马莱大街的公寓。我和衣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醒了已是下午四点。我洗了洗脸,吃了几片昨天剩下的面包,喝了半杯自来水就匆匆下了楼。

    我与那个孩子的约定像一柄铁锤敲响了我脑中锈迹斑斑的大门,走在街上我竟然有种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上的感觉。头顶悬挂着一幅城市的倒影,远处的热浪犹如无色的火苗在窜动,房屋摇摇晃晃,人的脸也扭曲成了各种形状。我曾在沉重的梦里遇见过这片狰狞,很多天晚上我都出现在这个地方,我亲眼目睹了沙粒的光环逐渐吞噬掉太阳的光芒,见到了诡异的五色牌冲破了魔术师的帽子,而且还在一扇窗户背后看到阴森森的高耸入云的建筑像积木一样坍塌。

    我在公园门口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见到那个孩子,大概他忘记了这个约定。我有点失落,我沿着马路走了约半个钟头,城市的灯火照亮了脚下的路面,不知不觉我竟然来到了他家周围。我无意去打扰他,任何事情都以它独特的逻辑存在着,甚至变得不可捉摸。

    天开始下起了雨,我沿着原路慢慢往回走。昨天下午漫长的谈话使我错过了一个白天,我不得不再次将那个问题带进黑夜,而且我也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找到答案。这又使我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奇怪的是,痛苦竟和快乐一样令人享受。

    大雨将黑夜装扮得异常可怕,我第一次加入了奔跑者的行列,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在拼命逃窜。在经过邻居家的花园时,我减缓了脚步,我分明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真真切切。四周没有人,我看了一眼遭雨侵袭的花园,它的样子有些狼狈,折断的树枝躺在地上,花瓣沾满了泥水。

    是的,它不可能喊出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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