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纯真年代(5)
春天突然就来了。
北坑沿上那棵白杨树挂着长长的胡须,在轻风里摇曳着春天的心事。对岸北地的那株垂柳婀娜着身姿,倒影妩媚在碧蓝的水里。春天的池塘,映着蓝天,有如孩子清澈的眼睛,令人心生爱意。小草们都睡醒了,呼啦啦,荠菜、蒲公英也都来凑热闹,等地里过冬的白菜长出茎干开出满畦的黄花,蝴蝶就该飞来了,有白的、粉的、花的、黄的,也都是稚气可爱的。可这时,我的伙伴们:大庄,小东,大林他们却顾不上瞅一眼这羞答答的春姑娘,都急着举着鱼竿,直待着这一潭开化的春水中荡漾在涟漪里的鱼漂向下一沉,一条鲫鱼便扑扑楞楞的被甩上岸来,那心里爽的,没法说。哪怕只钓到一条,到家也会放到碗里,撒上一卤盐,油锅一煎,便解了年后的馋。
不过,今天的运气似乎不是太好。我的眼睛盯着池塘,半天也未见浮漂动弹一下,倒是涟涟的水波如绸缎般起伏在心里,让我的两眼有些迷离。正在不耐烦的时候,我看见二芬端着一盆衣服来到坑边,怕惊扰我们钓鱼,她拐到东边码头那边去了。今天确是开春以来最暖和的一天,她居然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褂子,甚是抢眼。
当我的注意力从二芬的身上回到水面的时候,发现水里的鱼漂不见了,我本能地提起鱼竿,突然感觉异常沉重。我的小心脏剧烈地跳着,我边拽鱼竿边往后退,“好大的鱼!”我看到了它的影子,几乎露出了水面。我担心鱼竿会折、鱼纤会断,但我只能往后退、往上拉,我和鱼在进行一场拔河比赛。
“横着甩,往右边,再往左边!”小东急切地指挥着。
小伙伴们早就扔了自己手中的鱼竿,全都激动的围拢过来。我感觉二芬也过来看热闹了,这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精彩场面。那个时候,还从来没听说谁钓到过大鱼。而我,凭着简陋的竹竿以及缝衣针就着煤油灯火烧红了弯成的鱼钩,硬是把这三斤重的大鲤鱼拖了上来。但刚一上岸的大鱼突然蹿起老高。不妙,脱钩了!它有些发懵的在岸边摆尾。我扔掉鱼竿,不顾一切的扑了过去,双手以及前胸按住那鱼,脸几乎扎到了水里。
我浑身是泥,激动地抱着我的大鱼,正要回家报喜,二芬拦住我说:
“搁我盆子里吧,盖上衣服不显眼,这么大的鱼,要是让王校长看见可不得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小孩儿们钓鱼玩玩儿一般没人管,但钓到大鱼是不允许的,因为鲤鱼是大队撒的鱼苗。一身正气的王校长就住在我们院的最后排,要是让他发现,免不了鱼要没收,还会挨一顿批评。
我担心这鱼会把二芬的衣服弄脏,但是,我又非常愿意二芬替我带鱼。
回家的路似乎很长。二芬在前面扭动着窈窕的身姿,我的眼前开始浮现出去年冬天的很多事情……
在大队民兵连长张震云的领导下,我们村的民兵工作开展得轰轰烈烈。冬季农闲时节,在我家的前院进行过多少次民兵训练。作为领队,长青总是穿着崭新的草绿色军装,发出响亮的号令:
“速出刺,杀!”
齐刷刷两排闪亮的钢枪随着跨步的声音直刺前方,气势煞是威猛。那提枪、端枪、出刺、收枪的一连贯动作,干净利落。一时,院子里杀声震天,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豪迈气概。等训练完了,长青会到二芬屋里擦擦汗,喝一碗二芬给他晾好的白开水。有时,他想直接拿水舀子擓(kuaǐ)水缸里的水,二芬便会阻止他,总是让他喝热水。
自从二芬在家养伤,长青到二芬家去的次数就多了起来。而二芬呢,每天都为心上的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一来二去,他俩真的就搞上了对象。不过,到了冬天,征兵的来了,张震云他妈就来“打破的楔”了,她跟长青他妈说:“秀莲哪,你家长青要是跟二芬搞对象,小心连兵都挑不上。”
不过长青还是凭借过硬的身体条件以及出色的表现,在年前腊月光荣入伍。走的那天,二芬哭了。我本来是异常兴奋的追逐着欢送的人群,但二芬偷偷的哭被我看见了,倒弄得我也有些失落了。
去年冬天下了一场多年不遇的大雪。那雪下的,早晨起来,门都推不开了。天终于放晴,晨阳挂在天空,清凉凉的没有温度。白皑皑的雪覆盖了整个世界,我的心情里带着好奇、惊喜和小小的恐惧。一脚迈出去,雪没过膝盖,我傻傻地站着,任凭腿陷在雪里不敢再迈第二脚。人们开始从自家门前锄雪,开出一条条像战壕一样的通道。家家大人小孩全出动,铲雪的、抬筐的,你追我赶,干得热火朝天。脚下踩着一片嘎吱嘎吱的声音,一直沿着战壕把雪送到后院的北坑塄子。
【连载】纯真年代(5)后院二妈家的锁哥比我大三岁,现在想来他是最淘、最会玩儿的一个。一个院里,他是大孩子头儿。我的那个洋火枪就是用三个黏窝头跟他换的。你知道冬天吃黏窝头的滋味吗?黏窝头是用黏高粱面做的,里边包着豆沙馅。冬天挂在不生火的闲屋子里或放在粮食缸里,冻得邦邦硬,想吃的时候就熥几个。那个时候,整天吃玉米饽饽,黏窝头可是难得的好干粮啊!可我不爱吃熥的,黏糊糊的粘在碗上,也粘的嘴角都是。但冻的就不一样了,冻的第一口硬,但接下来越嚼越香,口感极好。真是硬中带黏,黏中带香,香中带甜,甜中带凉,既解饿又败火。冬天,我们玩儿饿了,就去登着檽头子(木凳)够黏饽饽。嘴里哈着白气,手里捧着冰凉的黏饽饽,吃的有滋有味。去年我家蒸了不少,锁哥家没有蒸,馋得跟我要。我灵机一动,跟他提条件,“咱俩换,我给你黏饽饽头吃,你得把那个旧洋火枪给我”,他稍作迟疑,说:“中,三个换一个。”
【连载】纯真年代(5)锁哥跟国二他俩要去苇子泊扣鸟,还神神秘秘地不跟别人说。我知道,锁哥是担心我走不到,苇子泊太远,雪又这么大,让我跟着,只能拖他们的后腿。不过我对扣鸟充满好奇,我暗下决心,要偷偷跟他们去。
锁哥和国二在前面跋涉,我老远的跟在后边,艰难的寻着他们留下的雪坑(脚印)前行。跟了一段时间以后,感觉他们离我越来越远。此时,我精疲力尽,双腿像灌了铅,我感到孤独和委屈,我多么希望他俩能够等等我。我想找个地方歇一歇,可是除了雪还是雪,我腿一软,顺势坐了下来,整个人几乎埋在雪里。这时我感觉浑身冰凉,棉裤棉袄早已被汗水湿透。我划拉开身边的雪,努力站起来,两眼迷离地寻找锁哥的影子,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突然感到后悔和害怕,我觉得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我将湮没在这无垠的冰雪世界里。
我通过脚印辨别着回村的方向,我哭着、不顾一切的往回走,但身子有些不听使唤,我时而坐地时而扑倒,美妙无痕的雪被我糟蹋的一片狼藉。
来时为了抄近道,锁哥他们是插地(穿过原野)走的。当我终于从低洼的田野爬上高高的大路、看到村落的影子的时候,我靠住路边的一颗大树,再也没有力气站起身来……
我看见菩萨乘莲而来,将我轻拂入怀,我躺在她的掌心,靠着她的胸襟,顿感温暖如春,周身轻盈自在。香气氤氲,祥云缭绕,青鸟悠鸣,宝树恒芳……这是一个美丽的梦,我后来也纳闷怎么会做了这样的梦。或许是因为偷看了二姥爷的卷轴画的缘故吧?
按村里的辈分,我管尹世平叫二姥爷,因为我妈管尹世平叫二叔,二芬管我妈叫大姐,所以,我还得管二芬叫姨呢。但我从来也没有这样叫过,我觉得她应该是我姐,我心里就管她叫姐。
二姥爷尹世平是当年的医大学生,青年才俊,经过常年隐居修行,练就了一副仙风道骨,成了村里人心目中知天晓地、阴阳不隔、人畜通医的大仙儿。
二姥爷有一幅卷轴画,平常总是用一块黄绸子布包裹隐藏,每到一定时日,就会挂在墙上,点烛焚香,祷告跪拜。我跟小伙伴们一起玩儿的时候,去过他的院子,每每扒窗看到,当时未解其意,只是感到好奇和神秘。今日一梦,让我突然明白了画的意境,竟是奇幻无比、美妙绝伦、令人神往的极乐世界啊!
这时,我突然化成了轻盈的水滴,从菩萨的指间滑落下来,很快又凝结成一块冰凌,飞快的坠落。但我的意识是那样的清醒,我感觉身体越来越重。我穿越了无数层楼绮殿,穿越了无数五彩云层,穿越了无数山峦林木,最后进入了一片蓝色的海洋。但这海洋里只有和煦的风,我的周身渐渐的热起来,冰融化了,化作了一个鲜嫩的婴儿,贴在母亲的怀里……
我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这个曾经悬挂佛像的屋里,准确的说是躺在妈妈的怀里,妈妈用体温将我暖醒,二姥爷在我身上插满银针,我还闻到了一股熬大药的味道。
我是那天后半晌快要天黑了才被人找到的,村里有人看见我跟锁哥他们去的,但锁哥他们来、回的路上都没碰见我,于是家里着急了,差大家帮忙来找。我不知怎么就睡了那么长时间,直到人们把我送到二姥爷家里,并且做完一个美妙的梦才算醒来。
这次雪地遇险让我在尹世平家待了不到十天,我妈本来要把我背回家去,但二姥爷不让,他说:
“二小这次是寒邪入骨,血脉凝滞所致,如果治疗不当,恐怕导致终生瘫痪……我这里清净,没别人,扎针换药都方便,你就放心把他交给我吧!”
二姥爷是真心喜欢我,他心里没有“阶级成分”,只有真诚、平等和慈悲。
三天以后我的腿开始有知觉,持续不断的针灸,敷膏药和按摩,妈妈每天送好饭过来。期间锁哥和小伙伴们经常来陪着我,二芬也来看过我,还捏捏我的脚丫,我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幸福。
“哈哈哈,小二小,为革命不怕牺牲,英勇负伤。”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长青挑帘而入,顿觉盈室春风……
【连载】纯真年代(5)“疾病,对于生命
或许
是一种伤害
但,对于生活
往往成为一次机会
一个思想和新生的转折点
……”
在那段养病的日子里,我跟二姥爷学会了下棋,认识了佛法,了解了中医,懵懂了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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