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和大孙女
昨晚和表姐聊起从前的日子，才发觉那段时光比黑咖啡还苦。那时候姥姥家里的现状是：大舅走南闯北出去打工，丢下一个凄风苦雨中的家。家里没有劳动力，重活累活都落在年迈的老人的年幼的孩子身上。她们祖孙天天出去砍柴，拖着家里唯一置办的“交通工具”—笨重的两轮带车上了山。荆条、槐树、蒿草，只要能进灶堂，能把饭做熟，能取暖的废枝草木都被她们一趟趟地拉回来，堆满了院墙边。表姐说有次在砍一棵粗壮的槐树时，刚开始怎么砍都砍不倒，气得她用力一镰刀挥了过去……“呲”，血立即喷在她眼睛上，定睛一看才知道，镰刀没有砍在树上，砍在自己的食指上，到现在她的食指上还有道深深的疤痕。那时她是个十多岁的小丫头，突如其来的一切吓坏了她，手指麻木得不知道疼，嘴巴更是张不来了。
好容易姐妹几个长大了，她们辍学打工，挣钱养家。表姐是最早出嫁的，姐夫家的条件也不算好，可姥姥怕她留在家里受拖累，坚持让她结婚。她新婚不久，婆家买了皮皮虾蒸熟来吃。婆家以为表姐不稀罕这些海鲜，毕竟是海边人，什么没有见过？可实际上表姐根本不知道皮皮虾怎么吃，当时怕夫家笑话，佯装自己不爱吃，其实她不会吃，更不知道皮皮虾的味道。
姥姥的忙碌都看在邻居们的眼里，路旁的刘大娘总念叨：这老太太天天起得最早，她家的烟囱早早就冒出烟。关键是一天到晚不见她闲着，不是干点这，就是干点那，供养这几个孩子太不容易啦！真的不容易，可姥姥的嘴里从没有说过一句消极的话。
山东人喜面食，姥姥也不例外。她蒸得一手好馒头，每次她的馒头刚从锅里冒出气，我闻着味道就跑来了。我爱吃姥姥蒸得又软又香的大馒头，即使馒头里用了多半的玉米面，我也觉得美味无比。
她还喜欢摊煎饼。当年，她从山东老家背过来一个摊煎饼的鏊子，这回可派上了用场。她把玉米面和白面按比例掺杂在一起，和成面糊，用勺子轻轻松松往鏊子上一放，再用工具一摊，一张薄薄脆脆的煎饼就出来了。摊煎饼要用小火，每次添一小把毛草，就能摊熟几张饼。等表姐妹们回来时，晚饭也就做好了。
表妹们出嫁了，表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大舅漂泊这些年，钱没挣到，身体却一天天垮下去。即使这样，他依然酒不离身，每日里醉生梦死，无所事事，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几天里，姥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她的头发越来越白，脚步越来越蹒跚。大舅活着的时候，她天天吵着舅舅不争气；大舅去了，她三天没有说话。第四天早上，她依旧早起为孙子做早饭。
表弟中学毕业后，去了一家知名饮品公司的代理处做了销售人员。他年轻勤恳，人也随和，是单位里的开心果。08年奥运会时，他做为辽宁地区的代表进京参与志愿者工作，这让姥姥很开心，每天和孙子通电话。很多年后，姥姥都把这事当作谈资讲给我们的孩子。几年后，表弟成家，村子动迁，姥姥住上了楼房。
她和表弟一起住，房子在六楼。刚开始，她还能每天下来一趟，后来一周下来一趟，再后来她患上了白内障。那是她八十多岁时的事情，医生建议老人年纪大，就不要手术了。她开始适应没有阳光的日子，凭着感觉摸索着去卫生间，去厨房做简单的家务。孙子孙媳一再叮嘱她不要做了，每天他们会把饭菜做好，她能吃上一口现成的。可她很固执，能自己做得坚决不烦恼别人，孙子也不行，除非她想下楼走走，才不得不让孙子从六楼背到一楼。几次以后，她又心疼孙子的身体，打消了出门的念头，此后一直蛰居在家。
没想到打击又一次来临。在她生日的前夕，妈妈收到山东二舅妈的消息：二舅因病去了。当时妈妈犹如遭遇晴天霹雳，迟迟说不出话来。每年姥姥生日，二舅都会打来电话，这生日马上就要到了，二舅不来电话，怎么和姥姥交待？生日当天，孙男娣女聚集一堂，气氛热热闹闹，孩子们把姥姥哄得合不拢嘴。二舅打电话的环节变成了二舅妈打过来，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姥姥也没再追问，这一年平平稳稳地过去了。直到现在，生日当天都是二舅妈和姥姥通电话，我想其中蹊跷恐怕姥姥早已心中有数，只是她不愿意戳破盛满大家善意的那层窗户纸罢了。
姥姥身体越来越弱了，自己照顾自己已经很困难，表弟的工作总出差，表姐就把姥姥接到家里住。幸好这次发病有表姐在身边，及时送医，避免了危险的发生。医生说她有些小脑萎缩的症状，我们也明显地感觉到姥姥身体确不如昨。
早晨起来的时候，她在床沿边坐了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我走过去握着她的手，她抚摸一下又马上放开，我以为她想找表姐，马上把表姐喊来，谁知道姥姥一直问：“谁呀！”表姐说出自己的小名，姥姥愣在床头半天，终于说：“你是我大孙女啊！我是在哪？”看着姥姥那无助的样子，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我轻轻走出病房，在无人看到的角落任泪水无声滑落。
我是个眼窝很浅的人，曾经看余华的《活着》哭了好几场，现在回望姥姥丰富的经历虽比不上富贵命运的跌宕起伏，但她老人家面对时光流逝的从容态度着实值得后辈们学习。
出了医院的旋转门，站在雨搭下等车来。冷空气猝不及防地吹来，身边的人们纷纷裹紧衣服。姥姥穿着棉衣在众人的唏嘘声中一动不动，她眼睛看着前方，没有言语。姥姥在想什么呢？不知道在这个将要落霜的秋季里，她的世界里是不是也过着凄凉的秋？
22年度写作营第160篇（主题文） 2067字 累计26554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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