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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榻上的救赎第八章——艾子,吃饭没有

病榻上的救赎第八章——艾子,吃饭没有

作者: 孤独通行证 | 来源:发表于2019-01-27 18:47 被阅读0次

    在母亲的精心照顾下,我抓紧康复,服中药,刻苦练气功。长期坚持康复自救显现出成效,我的身体渐渐地好转起来,能够坐起,能够站立了,开始试着迈步,像小儿蹒跚学步。第一次,母亲扶着我走出屋门,那是1970年5月,距离我躺倒已整整十年。春风吹拂在脸上有一股太阳的暖意,阳光透过院子里的杨树枝叶,在地上画出美丽的剪影。空气中,是绿叶通过光合作用后散发出的清新气息。小鸟在树上鸣唱,甚至都可以听到它扇动翅膀时发出的扑哧声。院子外,邻居在制砖,是夯声和一片劳动的欢笑声。这一切令我心旷神怡,生活,真是太美好了!心中的诗竟喷涌而出:

    窗外娇杨朝夕傍,今移病步喜相访。

    清歌翠舞情谁解?长天风疾鹰翅翔。

    土去砖来地道长,隔院相闻夯声忙。

    回首寻锹空挽袖,日暖病体心激扬。

    次日清晨,突然一场大雨,母亲和邻居一起抢救昨天制作的砖坯。我移步到屋门前,看大伙儿排队传运,那劳动景致就是一幅美丽的画面,令人感动:

    风疾雨骤催往来,坯软尚须轻搬排。

    铁壁又添砖三百,苍鬓滴水笑颜开。

    活着真好啊!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劳动是多么的美好!没有经历过生命垂危和瘫痪的人,你们可知道劳动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享受么?我甚至想,再过几年,我就可以出去工作了。没料想到这时母亲却病倒了。这一次母亲腹痛,没有大声的喊叫,没有满床打滚,而是蜷曲在床上,以微弱的声音呻吟着。我的床和母亲的床相隔不足十米,母亲需要我的帮助。我起床,穿衣,服两片美斯的明,站起,我要走向母亲。母亲见我要走来,急得止住呻吟,喊道:你别摔倒!她说着,手按着腹部撑起自己蜷曲着的身子,踉跄地向我奔来,到我的床边又一头栽倒在床上,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看到母亲的痛苦我心如刀绞,却手足无措。让我看看是哪里不舒服。

    就是肚子痛,腰背也痛。没事,可能是受凉了有点拉肚子。

    你躺到我床上,用我的暖水袋搁肚子上。

    平躺着更不舒服,就这么半靠着好。你别管我,自己躺下,省点力。我们俩就这么捱到二哥下班后过来,二哥去药店买了药。

    母亲的腹痛拉肚子断断续续,体质明显下降。与哥姐商量陪母亲去医院做个检查,母亲却坚持不去,说过去就一直闹肚痛,上医院也检查不出什么病,挺挺就过去了。母亲心里恐怕还纠结着大哥的批评,对去医院做检查心存戒心。自从我生病后,母亲已有十几年没有再患胃神经痉挛,说不清这与我生病有没有直接关系,她不再被病痛折磨,我便感到安慰。母亲的胃痉挛痛属于神经官能症,父亲生病瘫痪后,柔弱的母亲就担起了家庭的全部重负。那是个中国饱受外强凌辱的年代,她看到过亲人被杀,看到日本鬼子持枪逼近自己年幼的孩子,她内心的紧张和恐惧与谁分担;为了生活,她送走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外出谋生,战乱时期音讯不通生死不明,她每天的思念和担忧与谁诉说;她要照顾瘫痪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不谙农事却要通过耕作解决一家人的生活,生活的艰辛和她的焦虑、烦恼谁予帮助。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她默默地承受这一切,所有艰难都只能自己一个人去承担,胃神经痉挛恰恰是母亲极度无助的生理表现。到北京后的头十年,在和平的环境里,一家人团圆,哥姐成家立业,最小的我也已上学读书,母亲不需要再为生活辛劳,那应当是一段舒适的生活,但远离家乡的她反而像是失了业似的寂寞,胆怯,缺乏自信。父亲的死更是我们全家人的心病,虽然没有过约定,但大家缄口不谈父亲,似乎家庭成员集体失忆。母亲在那段看似闲适的日子里,她脑子里是不是经常呈现那个虽然瘫痪却仍然是她的精神支柱的男人,浮现他弃她而去的画面。那是一种难言的苦痛,无人能够分担。在那段日子里,母亲的生理机能再一次选择胃神经痉挛症,借此表达她心中的无奈与伤痛。

    看着母亲抱着暖水袋蜷曲着身子的时候越来越多,我好揪心。为了减少母亲的负担,我尽一切努力自理生活,甚至在母亲起不来时也能烧个水煮个粥。1976年7月27日的晚上,出奇的热,母亲在床上辗转反侧,恐怕是肚子又痛了。我也睡不着,关注着母亲的动静。空气似乎凝固了,一丝风也没有。我正迷糊的时候,感到人在晃动,我以为是母亲叫我,怎么啦?我问。睁眼却并不见母亲。是床在晃,屋在晃。突然,爆发如潮的喧哗,许多人跑动的声音和喊叫:地震!地震了!

    母亲也醒了,问:艾子,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

    听到屋外何大姑敲门,婶子,地震了,到院子里避避。

    母亲应道,她大姑,我们在屋里没事。

    我看看时间,还不到凌晨四点,对母亲说,妈,我们穿上衣服,防着点。

    28日,下好大的雨,院里支起了雨篷,许多人不敢呆屋里。就听各种声音传闻:唐山地震7.8级,地震波在北京也有6级。西四一条街上全搭着各式各样的棚,听说天安门、长安街上也住满了人。哥姐赶来看我们需要什么帮助,母亲却对他们说:顾好你们自己的家,别管我们。撵他们走。余震不断,居委会挨家挨户动员不要呆在家里。邻居们帮助,把我们移到北海公园临时地震棚。大家聚在一起,谈论的话题还是地震:听说唐山成了一片废墟,死了好多人。我看到北大医院门口用大卡车运来了很多伤员。上午见到军用车一辆接着一辆,载着解放军还有帐篷和许多物品,说是向唐山送救援物资。总有人给我们送来食品和水,总有人到我们的棚里,问需要什么帮助。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更突显邻里相亲。但是防震棚里温度高,苍蝇、蚊子不断骚扰,人声嘈杂休息不好,对于母亲和我两个病人,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我们在外住了半个多月后,才告知可以回家了。

    唐山大地震,夺取去了几十万人的生命。在颠沛转移中我这个濒死的人活下来了,而与我相依为命的母亲却彻底病倒了,住了四十天医院,医生诊断,母亲得了胰腺癌。母亲不肯继续住院,一定要回家,哥姐知道她不放心我。我尽量多地陪伴在母亲的床前,哥姐下了班就来,何大姑每天都来照顾我和母亲,其他邻居也都来帮助。

    母亲知道将去,咕噜着,我没有救了!

    我不舍,让二哥去请医生。

    他出去许久,母亲问:你二哥呢?

    我说给你请大夫去了。

    母亲喃喃,不必了。

    二哥回来说大夫不肯来。我猜他知道医生来了也已无济于事,没去请。

    你们都不管妈妈!我生气。

    我曾抱怨母亲在我中药中毒危重时不肯找人急救,母亲只说:你要去就去吧,我有什么办法呀?她在我床边守了会儿,又回自己的小床上坐着去了。母亲是不能忍受我的痛苦,该放手时就放手。这恰是母亲的本性,没有一丝做作,不指责别人,也不刻意要求自己,只是自自然然地活。没有听母亲说过生命这个词,好像也没讲过什么大道理。她做她该做的喜欢做的事情,不问为什么,只想怎么做好。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叹息,即便我病危时她也没流泪。群昭哥称赞母亲一生谨言慎行,忍耐,幽默,是大道者。母亲也是要我放手,她要走了。我看到喜马拉雅山深处,花树斑驳,行者裸体长发。山腰洞穴里,一碗埃及豆,一钵泉水,这便是他的归宿。有上师圆寂,盘坐于木架上,弟子们抬架向山外缓行,送上师赴恒河葬。途中,一个弟子泣道:师傅还不能走。上师叹一声:哎,那就回去吧。佛为不二法门,永恒即此刻。喜马拉雅山之东行,系五彩氆氇洗衣女唱道:金瓶似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美丽的风景让我流连;银瓶似的小潭,潭中虽然没有龙,清甜的泉水让我沉醉。六月,雅鲁藏布江水暖,女人们边洗衣边歌舞,草滩上虹霞一片,这是洗衣节,男人也醉了。

    1977年6月12日母亲去世,终年七十四岁。在她生命最后的昏昏沉沉日子里,每次神智清醒过来,不论是什么时间,总是牵挂地问我:吃过了没有。她最后一次睁开眼时,看到坐在一旁的我,用已经不是非常清晰的声音说:艾子,吃饭没有?这句话已印记在我的脑子里,无数次梦见母亲,听到母亲问:艾子,吃饭没有?无数次从梦中哭醒。夜半失眠,和母亲说话,泪水涟涟,相依为命的日子,依然揪心。读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她对因意外事故去世的丈夫荷西的哀悼,如同我对母亲的痛彻肝胆的恋念。母亲的一生坎坷艰辛,她生命的一半时间,整整三十七年都在照顾瘫痪的亲人,早年照顾丈夫二十年,晚年照顾女儿十七年。母亲的一生,如一碗豆,一钵水,平静地承担此刻。二哥懂,我却不懂,我还要苦苦留住母亲。一直是我放不下母亲,打扰着母亲的安宁。母亲安葬在万安公墓,安息吧!有一天,我将陪伴你,永远陪伴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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