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不相逢

作者: 梅轻寒 | 来源:发表于2016-09-24 12:58 被阅读800次
    梅轻寒

    1.

    口袋峪是个极其偏僻的小山村,估计在地图上想找到它都很困难。村如其名,整体形状恰似布袋和尚的大口袋。

    顺着九曲回肠似的一条小山路拐入山中,初窄渐宽,等进到村口,眼前是一片豁然开朗。

    山村终日沉浸在一片静寂之中。偶尔一两声响亮的鸡鸣犬吠,仿佛是在提示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存在。

    村里好象也没有什么特别养眼的景色,浅山,淡水,错落有致的农舍,纵横交错的田畦,茂盛纵深的丛林……薄薄的雾色弥漫着,若隐若现地掩映着它的真实。

    因为实在太偏僻,这个村子里居住的人家并不多,也就二十几户,稀稀拉拉地分散在山岗沟林之处。

    村里几乎大部分人家都是一个姓氏,细究起来,家家户户好像都有着丝丝缕缕牵扯不断的瓜葛,这样世代叠加出来的罗圈辈儿,也无形中巩固了村民之间的关系。

    实际上就象一个原始的部落家族一样,家庭与家庭之间都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一样的牵绊。

    只有三户人家例外,他们是后期外迁进来落户的人家,被村里分在小东沟的沟塘尽处落脚。既然是外姓人,情分上就输了先手,自然是和本村的坐地户之间生分了许多。

    更何况这外来的三户人家,身份相当特殊。都是村里很难见到异族人,据说其中一户还是因为什么历史原因,被上面发配到这里改造的,现在就在村里的小学兼职教课。

    他们当中一家是回族人,姓刘;另一家是朝鲜族人,姓金;而发配来的那家人则是满族人。

    这些当地的村民都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对于自己铁硬的身份那是相当的自豪。加上村里那些见过世面的老辈儿人私下交代:番邦夷族的后代,品性野蛮,不可过密结交。

    因此村里所有人,对于这些特殊时期,身份又这么敏感的他们很是不屑,平时见了面既不称名也不道姓,总是大大咧咧地直呼回族人家为“回回”,朝鲜人为“高丽”,而满人就成了“鞑子”。

    三户人家也明显感觉到村民们不太友好的态度,日常起居更加谨言慎行,小心翼翼的活着。除非村里雷打不动的学习和开会,不然从不在村中公共场院里扎堆儿露面。

    即使走在路上,不巧和村里人碰面,人家不先开口说话,自己就假装系个鞋带,或捡个东西把头低下去,能避就尽可能避了过去。免得人家难心,自己也尴尬。

    虽然疏于和村中原住民的往来,但是,这种生存上的窘迫,精神上的疏离,反而促进了这三户异性人家之间的亲密度。

    尽管彼此的民族习性,生活方式都有着很大的差异,却丝毫不影响三户人家人情往份的你来我往,彼此之间倒也走动得很亲密。

    2.

    日子在折腾中一年一年的过去,村子里除了孩子一窝又一窝的不断添加,这个贫穷的山村却是逾加的贫穷。

    赶上了这一年又风雨不调,家家户户眼瞅着那几亩薄地里的庄稼长得跟蒿草似的,不是杆黄,就是根烂,要么就是叶子焦糊翻卷,划根火柴都能立马点着。

    本来家家户户就孩子多,底子薄,赶上了这样的年景,村里人连维持生计都成了难题。老百姓们都饿红眼了。

    野菜,草根,树皮,但凡能垫饱肚子的东西都来者不惧,天不见鸟过,水不见鱼游,满山的锻树被扒得只剩下白森森的树干,入目狼藉。

    山坡和野地,因为一遍又一遍翻挖野菜和草根,也是体无完肤。满眼望去,破烂不堪,实在让人触目惊心。

    要说日子艰难,全村恐怕谁也难不过高丽一家。大人孩子身上都没件体面的衣裳。补丁最少的那身,是家里大人出门见客的“国服”,谁出门谁能穿,有时来不及晒干,就放在灶上的大铁锅里,架起一把柴火快速给烘干。

    大人还好说,可屋里的一大串儿的孩子顶不住,整天饿得鬼哭狼嚎。

    最小的那个孩子,瘦得肚皮都呈半透明状,头大脸小胳膊细,皱皱巴巴像个小老人。两只眼睛整天雾气糟糟的,似睁非睁,喘气儿都特别艰难,哭声像野猫叫一样凄惨。

    日子过成了这番模样,大人们的心都碎了。

    某天晚上,三家的男人又凑到了一起抽烟磕闲篇儿。屋里也不点灯,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只见火红的土烟丝随着粗重的呼吸,在黑夜中忽明忽暗。

    东拉西扯快到半夜了,尽管都有了困意,可谁也没有要散去的意思。

    鞑子家的男人比较机灵,于是就直接开口问回回,“我说兄弟,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不好开口说啊?这么些年处着,咱们好歹也不算外人,有什么话就敞开说吧,没什么抹不开脸的。”

    回回犹豫了半天,悄声说,“我思量着,再这么苦捱下去,恐怕就是等死。咱们土埋半截也就算了,还有这么多小崽子可咋活?

    “是哩,是哩,娃娃们实在可怜,死又死不起,活又活不得,咱当爹妈的不但揪心,还亏心呐。”高丽猛吸了一口老旱,闷闷地插了一句。

    “唉,也不光是咱们自己,现在家家都这么个光景,捱得都挺不容易啊。

    我听说外面的日子也和咱们差不离。所以队长开会回来说,还要大伙儿勒紧裤腰带,再过几年紧巴日子,国家也困难呐,咱们不能总伸手跟上面讨饭吃,实在是家大业大拉扒不过来呀。”

    鞑子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轻声安慰着两位被愁苦压得格外苍老的汉子。

    “去他个蛋的!队长说得比唱得好听,你让他也勒个试试?感情他还吃着公粮有活路,俺这要死人哩。

    你再听听他那说话的口气,就像咱们这日子,多咱好过似的?打我进这沟,谁闻着肉味了?

    一天两天谁都能熬,日久天长地就这么挺死,啥时是个头?就说眼下,崽子们都没饭吃,咋活?”回回的语气有些激动,调门也跟着高起来了。

    “知道你心里窝火,嘴上刺挠,想放炮就在这快活快活嘴,我和高丽兄弟也不是外人,走不了消息。

    可你瞎吵吵什么呀,就怕招不来人咋的?咱在这旮瘩立脚多不容易啊,别没等饿死,先给揪住尾巴斗死。”鞑子冲着回回直打手势,尽管黑暗中根本谁也看不清。

    “唠正事儿,唠正事儿,都是自家兄弟没有反正,说话也没有啥遮挡顾忌。不碍的,不碍的。”高丽一看气氛有点紧张,赶紧拉起话头打圆场。

    “老回,你到底有啥事儿就趟直了说吧,再绕环一会儿天都亮了,我烟盒里这点烟末子早都见底儿了吧?想说就痛快点,不想说趁早滚犊子睡觉,还墨迹啥玩意儿呢?”鞑子性子火爆,打了个重重的哈欠,冲着回回抱怨道。

    听着鞑子的报怨,回回倒也不见怪,嘿嘿地干笑了几声,把装烟末子的木头匣子往前推了一推,说道,哪能呢?我说话办事啥时没分寸呢?有数。”

    鞑子笑骂一声:“你个老滑头,咱仨就属你肚里的弯弯绕多,肠子上都是回纹儿的花,有什么要说赶紧的!”高丽也焦急地用烟袋杆子捅了捅回回。

    “是这,我寻思,村里是指不上了,咱们自己给自己铺条活路吧,回回顿了顿,看看俩人也没啥反应,又接着试探着说:“要不咱们三家合伙儿,悄没声地去断头崖的那片老林里开片地?

    管它种点啥,好歹能让小的们逃个活命也好,你们要不同意,就全当我啥都没说,你们啥也没听见。

    毕竟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眼下这形势,要是叫人捅咕出去,被上面知道了,那事儿可就大发了。”

    高丽家的男人就是个闷头种地的庄稼人,小心地瞅了瞅窗外,翁声翁气地说,“哥,你们说咋办就咋办,我都赞成。这不还正发愁呢,这日子往后还怎么活呢?只要咱们把口风把紧,我看这事儿靠谱儿。”

    鞑子呵呵一笑,对回回说,“我就知道你没憋好屁,琢磨不少日子了吧?断头崖底下那块地,草都快被你趟平了。地方倒是选得不错,地肥,死角,老林子稠密,平时没人来,即使来了也不容易发现。”

    鞑子的一番话,回回暗自惊出了一身冷汗。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咋知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看行,总比等死强。”鞑子的话简短而有力。回回暗暗松了口气,用袖头悄悄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高丽则高兴地直搓手。摸索着烟匣子一个劲儿的让:“抽烟,都抽烟。”

    一个相当于逆天的活命方略,就在这个小黑屋里,愉快地敲定了。

    3.

    好在他们都住得偏远,距离村中心还得翻几道沟岔,是在小东沟的尽头死角,加上与村里人少有往来。谁,也没去注意到他们。

    三个男人天天起早贪黑,去老林子里伐树,拔草,开地,一遍遍的平,一遍遍的翻,把偷偷积下的肥细密地拌在土里,像绣花似的侍弄着这块田。

    经过仔细考量,他们一致决定,在那里种了好大的一片荞麦。因为荞麦性子泼,不挑地,容易侍弄还好活,更主要的是成熟期短。

    白天该去村里干活就干活,该开会就开会,彼此即使碰到了,也心照不宣地打个招呼就各自走人。

    等下了工,就不约而同的奔向那块地,尽管已经累了一天,可一旦下了地,仿佛还有使不完的力气。看着田里的叶苗一天比一天茁壮,所有的疲劳都烟消云散了。

    夜深的时候,三个男人有时就聚在一起,悄声谈论着,憧憬着未来的收成。虽然都竭力掩饰着眼中的喜悦,但那个秘密常常让他们激动得睡不踏实。

    荞麦开花了。

    荞麦打籽了。

    荞麦成熟了。

    终于。终于盼来了收割的日子。这天晚上,三个男人又偷偷聚在一起,商量准备收割荞麦的事情。

    鞑子提议说,先三个人一起收,等一切都收拾利落了,然后再三家均分。高丽对此没意见。

    令人意外的是,回回强烈反对。他说,大主意可是他定的,按理他应该多分两成,拿收成的大头。因为高丽时常被家里拖累缺工,这块地里的活计出的力自然要少些,所以这两成就从他那份里拿。

    高丽低着头也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儿的吧嗒着老旱。

    鞑子说:“高丽家本来人口就多,老婆还是个病秧子,底子比咱俩家更薄,这样分他也剩不了多少,天天就巴望这点额外贴补过日子,这么分还是不太合适,咱们再想想,再想想。”

    结果鞑子提了几个建议,回回要么闷乎乎地冷呛一句,要么就不吭声,总之那两层的收成,他是死活不肯让步。

    一直争执到了半夜,意见还是不统一,三家人第一次不欢而散。

    4.

    一连几天,彼此都再没有往来,互不通声息。可是地不等人。再不动镰收割,荞麦就熟过劲了。

    鞑子有些着急,从村里的小学校出来望了望天,打算今晚找他们俩再唠唠,争取把事儿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等他一踏进高丽家的门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高丽的老婆子歪在炕上和一群脏兮兮的孩子哭作一团。

    鞑子就问,“这是咋地了?”

    高丽老婆抽噎着说,“不知哪个天杀的,跑大队上说我家老金不老实,私底下对国家有意见哩。村里民兵刚来给揪去办班学习,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你说这一大家子人,这可让人咋活?”

    鞑子听了这话半天没吭声,默默地回家了。回家后让老婆捡了多半口袋地瓜给高丽家送去,又打发孩子去找了上院的回回,说招呼他来家里吃饭。

    天傍黑的时候,随着院门一声轻响,回回挑开门帘钻了进来。笑呵呵地说,“我说老伙计,今儿你又有什么好嚼谷(美食)招待我啊?”

    可半晌没听见鞑子答话,回回心里纳闷,仔细在屋里一扫量,这才发现,鞑子正坐在炕头,一言不发地用布在擦着他那管猎枪,擦得锃明瓦亮。

    回回知道,鞑子打猎是个好手。不必瞄,枪声一响,必有收获,一年到头,两家都没少吃他送的好贴补。

    他陪着笑说,“兄弟,你这是咋了,不晌不夜的把枪撂出来,唱得又是哪出呢?论种地我在行,你要是走猎我可搭不上手啊”。

    鞑子冷笑一声,抬脚跳下地,回手就把门拴上了。猎枪往地上一顿,说,“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高丽咋回事,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吧?”

    嘴里说着话,鞑子随手就把枪端起来,有意无意的对着回回比量着:“祖上的弓马骑射我是比不了,虽然我这几年山也跑得不勤了,打个雁啥的也许没了准头,可是想打个熊大的人还是没有问题。

    实话跟你说,打从我落在这荒村野店的那天起,就没奢想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有种今天你先崩了我,沟里那块地就全归你了。”

    回回的脸刷地变了颜色,张嘴嗫嚅了半天,既没说出个五,也道出个六。偷眼瞄了下鞑子铁青的脸,冒火的眼睛,愣是没敢再言语。

    鞑子又说,“你个孬种,为几粒儿粮食,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也亏你干得出来?把高丽放倒了,那一家大大小小的咋活?你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么?

    我好歹还兼个教员,混口吃的比他还容易点。我也不昧良心,你出力该得的那份我不拦着,但想多要那份,趁早别动歪心思了,划拉划拉连同我那份,都归高丽吧。

    不过咱丑话说在先,咱俩家先得帮衬让他们家活下来,高丽啥时回来啥时了。这两天你麻溜去地里都收拾好,然后给高丽家先送去,少一粒,我认得你,老子的枪可不认得你,谁都别想好!”

    回回一叠声地答应着,哆哆嗦嗦地,半天才摸到门栓,转回身绊绊磕磕地走了出去。

    就听身后的鞑子厉声喝道:“黑虎,还不送送你大爷?!”

    门口那象狼似的大黑狗呲着雪白的牙,亮开嗓子吼了几声,热情地摇着大尾巴冲着回回跑过去。

    回回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一溜带着小跑,夹着哭音连声道:“不送,不送,都回吧……”转眼像鬼影子一样,迅速消失在山村的夜色中。

    山村,死一般的寂静。

    5.

    若干年之后,鞑子落实了政策,回了城。

    高丽带他的孩子们承包了不少地,一家人勤快,起早贪黑的苦干,地里的收成还不错。再加上他老婆日常会做点打糕和小咸菜去集上卖,手上也有了零花钱,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每年秋后,高丽总不忘给鞑子捎来些新鲜的地瓜,芸豆,南瓜蛋子,还有一袋半袋新磨的荞麦。

    回回呢,看着村上不少人都到队长私开的小煤窑里下井挖煤,累虽累点儿,可钱来得快啊,瞅着可比种地实惠多了。

    眼见着别人家四大件都快置办齐了。儿子娶媳妇的钱却还没有着落。回回的心再也按捺不住,整天脑子里都在盘算这点儿事,连觉也睡不安生了。

    于是就和儿子商量,爷儿俩一块加入这发财的队伍,夯夯实实地好好干上几年,等手里有了活钱,先把房子翻新一下,好给儿子当新房。

    没曾想,干了没多久,赶上了小煤矿出了冒顶事故,爷俩虽然捡了条命回来,可儿子却被砸残废了。

    虽然队长私下塞给了他一笔补偿,可那仨瓜俩枣的,连后续的医药费都不够使。几次再去找队长交涉,也是没有满意的结果。于是就有亲戚悄悄给回回指路,让他直接到上头去闹,保管比找队长要好使。

    于是回回带着干粮,悄悄进了城,打算去找主管小煤矿的煤炭管理部门讨个说法。打听准了路径,他推开门就开始连哭带喊:“政府啊,恁可得给俺们老百姓作主啊,逼得都没活路了呀!”

    那正在低头写字的人一抬头,回回楞住了:那人正是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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