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纸钱

大明是我的好朋友。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句话用在我们身上最合适不过。他有福一定与我同享，我有难也一定与他同当。

大明很有好奇心，他有事情心里想不明白一定会问绝对不憋着。

比如，他很小的时候，就问他爸爸：“你怎么一直躺在床上，不像妈妈一样去上班呢？”

他爸爸就告诉他：“你老爸在练一种厉害的武功呢！”

于是大明第二天就兴致勃勃地跟我说他爸爸可是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

可是这件事情我怎么能相信呢？就算咱俩是那么要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我也绝对不能相信。

我跟大明说：“我爸爸会倒立，你爸爸行吗？”

大明气鼓鼓的“那当然，不会倒立，能算天下第一吗！”

于是，那天晚上，大明就拉着我去他家里，让他爸爸给我表演倒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爸爸，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他躺在床上看电视，身上披着一件灰白色外套，他竭力地把自己缩在外套里，裸露在外面的手又极其极其瘦，皮包骨头的。我当时想，这一定不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

他见我来，显得很高兴，张罗着要给我倒开水。他下了床，伛偻着，背弓得厉害，走路又颤颤颠颠，步子很慢。他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去给我洗杯子，给我倒开水。

但是我可不是来喝开水的，我是来看倒立的。不过我看他显得那么瘦弱，一定不会倒立。于是我洋洋得意“叔叔，大明说你是武林高手，你会倒立吗？”

大明爸爸尴尬地伫立在那里，尴尬的笑笑。我转头去看大明，大明的眼里一开始写满了期待。他爸爸也转头看着大明，越发显得无奈。大明眼里的期待逐渐减退，然后他用手蒙着眼睛，抽搐了两下。他爸爸有一点慌张，“大明大明”地叫了他两下名字，大明突然一下子就哭了起来，特别的大声，撕心裂肺的，哇哇得哭。

那是我第一次见大明哭。

那一天之后的事情我倒是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我们依旧是那么要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只是这天下第一武林高手他绝口没有再提过，我也没有说起过。只是一想起当日的洋洋得意，到如今留下的却是深深的自责和后悔。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但是大明依旧是那么好奇，什么问题没想明白，依旧是要问的。

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去烈士陵园。恰逢某个烈士后人在陵园给烈士烧纸钱。

大明就问我：“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烧纸钱？”

“这是一种习俗，是纪念他们”。

大明很不耐烦：“这我知道，可是烧了纸钱，死去的人也不知道啊。”

旁边有同学接嘴：“这纸钱烧了，是给下面的人用的。”

“那都是封建迷信，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烧纸钱其实不为死者是为了自己，至少证明还记得先人，没有忘却。”

大明没有再吭声，但是表情愤愤的。我觉着大明一定没有满意这个答案。

得知大明父亲的死讯是在三个月前。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去世四天了。我们在不同城市上着不同的大学，一年也就暑假寒假的时候聚聚。虽然相见的时候少了，但是我和大明是依旧那么好的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

我去了他家里找他。

见到大明的时候，大明在准备头七，看到我就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跟我打招呼，让我坐着，自己去给我洗杯子倒开水。

他心情挺沉重的，但看着也不是那么的难过。家里到处挂着白，桌上放着遗照，桌旁放着花圈，旁边的音箱咿咿呀呀的放着丧歌。有几个亲戚似的妇女坐在一边，抹着眼泪抽泣。大明拉着我走出去，他说：“里面吵着，不适合说话。”

大明说他爸爸病了十多年，大大小小手术做过不少。一个月前，突然病发，人事不省，这一昏就昏了一个多月，愣是再也没醒过来，几天前就撒手西去了。

我说逝者安息，生者坚强，你也不要太难过。

他说自己这一个月来其实心里也清楚，医生也打好招呼了，估摸着是这个结局，有心理准备了。其实活着受病痛之苦也是折磨，这一去倒也是种解脱。

我说：“看你那么释然倒也挺好的。倒是怕你像里面的人哭的那么伤心。”

“我就是担忧着这事，爸爸走了，确实很难过，可不知怎么的就是哭不出来。看着别人哭，我就是不掉一滴眼泪。你说父亲去世了，哪有子孙不哭的呀。”

“这哭和不哭，不是自己能左右的，有着这份心就可以了！”

“我觉得应该哭，我也想哭，可我就是哭不出来。这人一走，就一次头七，那时候别人都哭，就我不哭，我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我爸。要我爸在旁边看着，他准不高兴。”

“可当年你自己说，这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那些是封建迷信！”

“可当年你说，这不是为了别人，这是为了自己，证明自己的内心没有忘却。”

我不说话了。

他也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想着个主意。“要不这样子，烧纸钱的时候，你迎着风站，烟熏了你眼睛，你准哭。”

他急了：“这不是假哭吗！”

“你看这堂里，人人哭，但又有几个人比你难过。眼泪这东西不值钱，也不能说明问题。你心里想着要哭，这纸钱一烧，你又掉了眼泪，你怎么能说这是假哭呢？”

大明呆呆地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喃喃着，用一种我快听不到的声音：“烧纸钱是因为心里想哭。”

我看着大明，看来他是找到了当年的答案。

头七那天，晴空万里，阳光大好。

来了很多人，私语声不断。大明走去堂前，点火烧纸钱。大家都注视着他背影。他颤颤巍巍地拿出打火机。又拿着纸做的金元宝，要去点燃。突然，“啪”地一下，拿着打火机的手一抖，打火机掉到了地上。他一低头看，另一只手又没稳，金元宝被风一吹，荡荡地飘出去。大家都看着大明，但是大明既不去捡打火机，也不去追金元宝，倒是用手蒙住了眼睛，抽搐了两下。他妈妈有一点慌张，“大明大明”地叫了他两下名字，大明突然一下子就哭了起来，特别的大声，撕心裂肺的，哇哇得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