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及着朱颐瑾,马车行的极慢,多走了四五天的时间,回到天渝山时,九月已经过半,长风北来,寒意渐浓。
“要变天了。”李无楼搀着朱颐瑾坐在茶棚歇脚,看着远处暗云滚滚,秋雨来袭。
“再往前就到了,只是上山路程艰难,你这样子,得费些功夫了。
“你山上那破庙,长什么样呢?”
“青砖黑瓦,朱漆大门,好着呢。”
“我可是得睡香楠床枕玉石枕的,我好干净,每晚入睡前得有人伺候梳洗,火烛需得用金蟾丝烛,帷帐要用月光纱……”
“爱住不住!”李无楼一撇嘴,猛喝了口茶。
“不是,你……”
俩人正说着,听见不远处山林中传来声声惨叫,几个府兵拉着赵弘安连滚带爬,一路向尧东城方向跑去,连马车都不要了。
李无楼赶紧拉起朱颐瑾,嘱咐东武搀着朱颐瑾上马车,独自一人去山林查看。
山林中枝叶摇晃,满地狼藉,不远处有一坟冢,木牌子歪了,一位白衣女子手握长刀,戴着帏帽,正身手扶正那木牌,女子旁边站着位白衣小姑娘,正是灭灭。
“师姐早就到了?”李无楼笑着上前。
“也是刚到,碰到些杂碎,试试刀锋。”女子头也没回,只把木牌子扶正,固定住。
李无楼这时才看到木牌子上的字,瞬间失了笑容。
“孩子我给你送回来了,等我找到他,就回赧州。”
“他?……午马?”
女子没答话,越过李无楼,朝林外走去。
“师姐办完事还请到山上找我,有事相求。”
白衣女子提着长刀匆匆走了,没有答话。
东武扶着朱颐瑾在一旁躲着,见女子走远了,才上前来。
“那女的什么来路?看起来很凶啊。”朱颐瑾看着女子的背影。
“我大师姐,仙机门震玄长老,末羊。”
“哟,你们仙机门的人看起来都这么不正常。”
“常人哪进的了仙机门呢。”
“这小姑娘叫灭灭吧,这么打扮上,可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灭灭,过来……”
没等李无楼说完,朱颐瑾瞥见了那木牌上的字,心中骤然翻腾,与刺柴最后一幕就在眼前。
她推开扶着她的东武,独自上前,擦了擦木牌,那木牌上歪歪斜斜写了四个字“战马清涯”,浸过雨水,模模糊糊。
朱颐瑾盯着那木牌,眼中含着泪,却笑了,“你恐怕不知道,你要当爹了。我本来要和你共赴黄泉的,可我不能带他一起……”
李无楼赶紧上前搀起她,“行了,我在,他不会白死,你们母子也定会平安。天色不早,赶紧上山吧。”
四人抄了小路赶到山顶时,雨滴扑簌簌砸下来,门前的高台没有台阶,李无楼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三人带行李都弄上去。
打开门,景象如走时一样,院中梧桐落叶撒在石桌上,那上面还有走时来不及收的茶碗茶壶。
几人简单收拾了,在正堂喝茶休息。
正堂案桌上方,挂着两幅画像,一幅是一尊神像,但时间太久,看不出是什么样子,另一幅是只白龙,盘旋入空,云霄翻涌。
“你这破地也太破了,要不是从太子那搜刮了些东西,今晚上连饭都没得吃,你平日都是怎么活得?”朱颐瑾蹭了一脸灰,边喝茶边开始仔细检视每一处摆置来,看到上方这两幅画,忽然眉角舒展,露出一丝笑来。
“这两幅画不错,看笔法,是大师余尘的真迹,距今得有个上百来年了,值不少银子呢。”
“别惦记啊,不可能。”
“你这满院子也就这两幅画还值点钱,等有一天没得饭吃了,总不至于饿死街头,不过………这么名贵的画你怎么得来的?”
“这画是我从仙机门带过来的,张仙师跟我说这是我娘的东西,让我带在身边。”
“这两幅画是什么意思?”
“相传五百年前,阳羡山大难,从海上飞来一只白色巨龙,正遇上在人间修行的一位男佛,男佛轻挥衣袍,提笔点睛,小白龙自此受点化成为镇山灵,从此阳羡山风调雨顺,再无灾祸。百年前余尘大师过阳羡山时听说这个故事,便画了这两幅画赠与山主,百年后我娘开仙机门时,山中便有此画,之后辗转到了张仙师手中,最后到了我这。”
“这故事听着神玄,哪个山没点传说呢,但凡出点名的山,那不是住着神仙,就是住着妖精。”朱颐瑾听了觉得没什么新奇。
“说得也是,只是后来人们借传说又生是非,说后来那男佛转而为人,在人间仍以画龙为生,江湖上总有些术士,称自己能布降龙阵,渡人为仙,画龙成神,是男佛转世,是为'画龙师'。”
朱颐瑾笑起来,指了指东武和灭灭,“你问他俩信吗?”
东武摇摇头,看着灭灭,灭灭似乎心不在焉,心中有事,并不回应。
李无楼喝口茶,笑道:“是啊,谁会信呢。今天都累了,早点歇着吧,明天睡醒了下山得置办些东西。”
雨声沥沥,一夜香甜。
一路上没怎么睡好,次日到正午时分,几人才醒。
东武养足了精神,开始收拾院中的杂草。灭灭收拾了火灶,竟还做了几个小菜。
李无楼帮朱颐瑾收拾完,自己也终于好好收拾了一番。
“你这打扮,可不像离了红尘的人呐。”
李无楼笑笑,没说什么,叫了东武,俩人下山,奔尧东城去了。
尧东城除了璟王府被封,没什么变化,只是街头巷尾,人们议论起此事,无一不惋惜哀叹。
李无楼和东武街边买了些衣食,正打算找个茶楼歇脚,却瞧见一个馒头铺前围着许多人,东武好奇要去凑热闹,李无楼只好也跟了去。
“我再问你一边,跟不跟我回赧州!”
人群中间白衣女子提着一把长刀,架在一个男子脖子上,那男子双眼蒙着黑布,毫不在乎的揉着面团,不发一言。
“你若不跟我回去,我就把你这铺子掀了!”白衣女子说完便真的砍断了案桌,高高的蒸屉榻了,白白圆圆的馒头从蒸屉里滚出来,路边的乞丐一抢而空。
那男子也不气恼,蹲下身来摸索着,一个一个捡起来。
白衣女子终于无计可施,哭出声来。
“午马,我跟你这么多年,你都不曾有一点点动摇吗?”
她还是没得到回应,失望的走了。
午马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然后仍旧摸索着捡那些蒸屉。
李无楼没跟上去,转身拉着东武走开了。
“今天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那是道长的那位师姐吗?为什么不叫住她?”东武一脸不解的问李无楼。
“师姐明日还来,到时再叫她也不迟。”
东武仍旧不懂,但也没再深问,只是觉得明日还能再出门,很高兴。
傍晚时几人终于把院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坐在院子闲聊了几句,便各自回房了。
“咳…灭灭,山椒呢?”
灭灭抬起头,“去找十二天的叔叔们了,她说之后会再回天渝山来。”
李无楼听到这话倒有几分喜色。
掌灯后,雨声沥沥,李无楼才来到灭灭房中。
“我看你几次望着我有话说,可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
灭灭扑通跪下来,红着眼睛说道:“我想入仙机门。”
李无楼赶紧扶她起来。
“你为什么要入仙机门。”
“我不要任人宰割的活着。”灭灭说完流下泪来。
“入仙机门,多数是为报仇,大仇得报之日,也是自身覆灭之时,你可想好了?”
“道长,你跟我来。”
李无楼跟着灭灭,走到门外槛台,指着那山间故里处点点星火。
“道长,你看那山田处,那天晚上,着了大火,我在那遇见一只狼……那时我以为我要死了,我闭上眼睛时,看见你在山顶月下起舞。”
李无楼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想起她说的那个晚上。
“我当时看你,仿佛觉得我就是在等你,人间真有神明,既然神在人间,活着总算就还有希望,于是我摸了根短树枝,插进那狼的眼中,拼死挣出一口气来,后来那狼跑了,我被困在大火里,我听见你红丝线上的铃声,知道你还在,神明也在,你救了我。”
灭灭看李无楼的眼神,让她心中震荡,她内心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沧桑叹息,古老的孤独幽深无际。
“我不是神,我救不了你。”
“道长,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
“你知道,仙机门可不是什么名门正派,此后尽是杀戮,你也甘愿?”
“甘愿。”
李无楼无话可说,她只是长久望着灭灭指的那山田处。
她知道灭灭在说什么,自见面起,她什么都没问,这许多年,她一人过了许多绝境,无人问津,一个人过早的遇见过生死,她的余生都不会有真正的快乐。
“道长,小白龙后来呢?”
“后来,小白龙在阳羡山陪男佛修行百年,直到有一日,小白龙不慎打翻了祭天香炉,天地失衡,日月不继,九天震怒,诛仙剿杀。祭神台上,命悬一线之时,男佛散了修为,以血铸香炉,肉身为祭,扶正四柱,苍生得救。小白龙留得精元,仍在人间做镇山灵,从此人间太平,山河稳固。”
“小白龙在人间等了他五百年,那男佛后来回来了吗?”
那天李无楼做了很深的梦,梦中那白龙挣扎叫着一个名字。
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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