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

幸运的人拥有各种各样的幸运，不幸的人却有各式各样的不幸。

有的不幸还不是自己造成的，是外部力量不断渗透造成的，它们像一层网，又像一层壳，更像一堵厚厚的无形的墙，将人封闭其中，使人惶惶不乐，坠坠不安。

杨莹蕊本是个活泼快乐的女孩子，但妈妈生了重病后，那个像风一样快乐的女孩子便忧郁难抑了。

1

杨莹蕊来到病房，她见母亲脸上毫无血色，头上插着管子，手上挂着点滴。她心疼地握住了母亲的手，她哭着喊了一声妈，妈妈的眼睛流出了泪，妈妈已没有多少力气来抱她了，她感到妈妈握她的手紧了紧，她扑到妈妈的怀里，她剧烈地抽搐着，她听到妈妈十分微弱的呼唤，蕊，莹蕊。妈妈是多么不想离开她呀。

病房外面，奶奶焦急地数落着爸爸，宝强，说了你多少回了，她救不过来了，她得的是脑瘤，又不是脑膜炎，你已经尽力了，别再浪费钱了，将来咋办？

我扭过头，看到他俩站在病房门口。爸爸手里拿着医院催款单，爸爸直挠头，奶奶一把夺过催款单，说了句，真是个无底洞。

妈妈在街上服装店打工，每个月能挣个二三千元钱，爸爸是在去服装店试衣服的时候发现妈妈在那里，爸爸是负责安装空调的，街上的空调店和服装店挨地比较近，爸爸就有事没事去光顾服装店，还专门等妈妈下班，还问妈妈几点上班，他好去送她去，妈妈见爸爸那么真挚热情，就答应了爸爸的求婚。

莹蕊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得了大红花，妈妈高兴地抱着她，将大红花别在她的袄子上，爸爸见到后，逗小莹蕊说他也想带，伸手就要去取，小莹蕊气呼呼地跑了，爸爸看着妈妈笑地快要岔气了。

莹蕊觉得自己象风一样长大，日子过地太快了，现在十四岁了，上初二了，妈妈还说莹蕊聪明，象她舅舅，一学就会，小莹蕊心里可劲地高兴着。

现在，爸爸不吭声，头低垂着。莹蕊知道，爸爸将屋里的积蓄都快花完了，奶奶走了进来，叹了气，她说，办出院，抬回家去，不要再浪费钱了。

妈妈被抬回了家，我守在她的床前，见妈妈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她眼边有泪滴，她的头偏向我的身边，我知道妈妈舍不得离开我，我止不住地大哭了起来。

奶奶与二婶进来了，他们围在妈妈床前，说妈妈是个没有福气的女人，年纪轻轻就患病，寿限太低了，临了还花了一大堆钱，让宝强的日子咋过？言外之意，妈妈是个方人精，她给爸爸带来了不利。奶奶还对二婶说，要是早知道玉英是个短寿的，当初要是不答应他俩结婚就好了。

我的心象被什么东面掐住了一样疼，妈妈生了病就够倒霉了，她们非但不同情，还埋怨上了。奶奶不仅在医院里唠叨，回到家也一样唠叨一遍。

2

房间里没了妈妈。

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妈妈经常老远会站在卧室的窗口张望，她看到我跟同学们一起走过来，她会笑咪咪地，忙到厨房里炒菜，我一回家，她说看到你过来我才开始炒的，你尝一尝，好吃不？我大口大口地吧叽起来，她温柔地看着，嗔怪道，慢些吃，别噎着了，还边说边去给爸爸盛饭。

要是家里炖了支鸡，妈妈会给我一个鸡腿，再给爸爸一个鸡腿，她说爸爸干活比较累，要有力气，莹蕊学习要费脑子，也要补充营养，而她自己，她说啃个鸡头就好了，妈妈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和爸爸。

窗还是那个窗，窗口再也映不出妈妈的笑脸。我回到家，厨房里冷清清的，爸爸中午一般不回来，我只好从箱子里拿出一袋泡面，我倒上开水，算是一顿。

晚上爸爸回来，满脸通红，散发着酒气。爸爸，你喝酒了？爸爸嗯了一下，走进卧室，便呼呼大睡。

爸爸是空调安装工，上班时间不允许喝酒。爸爸平时几乎从不喝酒，但今天是怎么了？

我躺到床上，我睡不着。我望着窗外，我看到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上，它走呀走，它的周围是一片皎洁，但它忽地钻进了一片阴暗的云层，它被它们包裹着，它怎么还不出来，我呆呆地望着，可恶的云翳，遮挡了月亮的清辉。

往常，妈妈会来到我床边，叮嘱我好好睡觉，她还会给我掖被角，我在她的关照下便呼呼地睡了。

今夜的月光出了问题，我看不到它出来，我忧愁地睡不着，其实，我也是冷清地睡不着。房间里没有妈妈叮嘱的影子，我非常不习惯。

3

快餐面盒子越攒越多，爸爸终于发现了，他对我说，莹蕊，要不，你去奶奶家吃饭去，住奶奶家也行。我连忙说好呀，奶奶做饭蛮香的。

奶奶家与我们家隔地不远，我还有一个小叔，与奶奶家相隔也不远。

我去了奶奶家，奶奶烧了一支鸡，奶奶给我夹了一个鸡腿，二婶带着堂弟也来了，她一进屋便嚷开了，莹蕊，吃多了会胖，你看你弟瘦条条的，好看。姑娘家的，可不能吃胖了。

二婶向来喜欢计较，她计较上了她就高兴，计较不上就会使气，因为妈妈生病，奶奶也出了些钱，她常阴阳怪气地说奶奶偏心，放着小孙子不知心疼，总把钱花在那没用的地方。

二婶是嫌我在奶奶家吃饭，还嫌我吃了鸡腿，小弟便少吃了，她变着法地提醒。

我连忙放下了鸡腿，我只顾扒白米饭，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难以下咽，桌上明明有你喜欢吃的菜，你的心里象有千斤重锤压着，你甚至都无法下咽。

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我觉得我的心变窄了，随便什么一句话，我都会思三想四，生怕二婶再嫌乎我，我匆匆下了桌。

以前礼拜天的时候，爸爸，小叔都会来奶奶家，我们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奶奶炖好了鸡，妈妈会说，两个鸡腿，莹蕊一个，强强一个，小孩子吃了长个子，我和堂弟喜滋滋地啃着，并没觉着有什么不妥。现在妈妈不在了，那种快乐无忧的滋味找不到了。

4

我的同桌是个胖胖的男孩，叫梁胜斌，他可神气了。他最喜欢请同学们吃这吃那了，因为他爸开了一个电器城，我爸爸就在那里打工，同学们都爱喊他款哥。

去年冬天，他爸爸的心脏支架由于没有及时更换，半夜死在马桶上。电器城由他妈妈掌管，他妈妈四十多岁，是个雷历风行的女人。

款哥好久没有对同学们大呼小叫了，也好久没让我给他跑腿了，我正有些好奇。放学的时候，款哥叫住了我，莹蕊，你过来。他一脸闷闷不乐，望了望我，向前走去。我也没有好心情，我就跟着。

一直走了十几分钟，他把我带到了河边，一个无人光顾的山洞边上，他说莹蕊，你妈妈走了，我是爸爸走了，我妈她太过分了，我都不想呆在家，你想呆在家吗？

他接着说，莹蕊，我晚上睡不着觉，你有QQ吗，我想加你QQ，我们两个同病相怜，你晚上陪我聊会天行不？

原来他也会晚上睡不着，我点了点头。

晚上，我的QQ亮了，他给我发了一条消息。莹蕊，我家潜来了一个陌生男人，我恨极了，每天晚上十二点钟，他都会来，家门不幸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说大人的事小孩子管不了。

我一下子想到了奶奶说的话，宝强，有人给你提亲，你去看一下。

我连忙回他，说不定，我爸爸也会带一个陌生女人回来，我也会不舒服的。

晚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他也回了晚安。

5

记得在妈妈的葬礼上，就有人要给爸爸提亲。他们说男人死了女人，早的三个月不到，迟的不过三年，便会领来一个新女人，会再生一个孩子，到时候，前妻的孩子就成了拖油瓶了，爹不痛妈不爱的。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用眼瞟了瞟我，我当时只顾着悲伤，没有想那么多。现在有了感觉了，那是漫漫长久的凄凉之感，挥都挥不去。

还不到三个月，我爸就领回了一个女人，奶奶非常高兴，她说，莹蕊，你爸有人照顾了，我也放心了。

后妈是一个离异的女人，孩子判给了前夫，爸爸喊我回家吃饭的时候说他们领了证，一家人坐到一起吃顿饭就行了，让我叫她阿姨。

我注意到房间里妈妈的照片都沒有了。我说爸，我妈妈的照片哪儿去了？后妈说，我收拾起了，房间里摆那不好，会影响心情。莹蕊，要向前看，人总不能活在过去里吧。

我一下子怒了，我大声叫道，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那是我妈妈的东西，你还给我。爸爸见我大怒，转而对后妈说，你还给她吧，她还小，闹脾气，你给她。后妈脸上一黑，气冲冲地，从垃圾桶翻了出来。

我抱着妈妈的相框哽咽不已，妈妈只是走了，她的相框留下做个纪念，也会被人嫌弃，还被丢进了垃圾桶，妈妈生前温柔，说话细声细气，从未粗暴地摔过东西。这个不相干的女人，对妈妈毫不留情。

晚上我登上了QQ，给他讲了我今天的遭遇，我发了很多哭的表情，他安慰我说，从来只见新人笑，哪管旧人哭断肠，你还别跟她闹脾气，你还要学会接受，我们都是夹缝中人，看开吧，他说他恨不能掐死那个男人，他也只是想想罢了。

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可不如意竟然从我们十几岁就来了，我们都好排斥陌生人，那是一种本能吧。

6

我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班主任找我谈话，她说杨莹蕊，我知道你妈妈不在了，你成绩会受影响，可我没想到你成绩掉地这么历害，你以前可是前几名，现在是倒数了。你对不起你妈妈，她肯定希望你学习进步。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想到了她说的话，我象舅舅，舅舅读书好，我现在象什么呢，我太拉垮了。

班主任又说，你是不是在玩游戏，我要给你家长打电话，让他们监督下你，不要沉迷在游戏里。就这样，我的手机被爸爸收去了。

我也想成绩进步，可我现在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我发现我早就变了，我变地又敏感又多疑了。

我越来越觉得我的家不是我的家了，那个女人从未在我面前笑过，我也从未对她笑过，我进家门就觉得到处冷冰冰的，我不习惯呆在家里了，我总到奶奶家去。

可是，二婶看到我去奶奶家，她总会阴阳怪气地咕哝那么几句，说奶奶就是偏心，哪有心疼孙女，不心疼孙子的，老奶奶的心是长歪了。奶奶气哼哼地说二婶不像话。

我觉得四周都有围墙，专门挡住我，以前是风一样的孩子，从未想过这些糟心事，现在到哪里都有人嫌，仿佛我就是多余的。

放学的路上，梁胜斌对我说，他梦到他爸爸了，他爸爸很快乐，说在那边过地很好。他问我梦到妈妈没？我摇了摇头。我问他，人们说，快乐的人在天堂，人进了天堂真的快乐吗？

粱胜斌想了一会儿，肯定地说，天堂里有个极乐世界，我爸爸就在那里。你上坟的时候问问你妈妈，说不定她也在那里。

我给妈妈上坟的时候哭了，问妈妈在那边过地好不好，我好想她。

晚上我睡着了，果真梦到了妈妈，见妈妈笑地甜甜地，一忽儿又不见了，妈妈的身边有许多漂亮的白云。

7

寒假来了，奶奶说，莹蕊，多回家住住，好让你阿姨看到，给你买新衣服穿，我想给你买，又怕你二婶嗐嚷嚷。

我回到家，见我的房间里有许多小孩的衣服和玩具，爸爸说是给未来的小宝贝准备的，他还说让我帮着干些家务，阿姨身子太重了。

我在家拖了地，抹了桌子。晚上我冻醒了好几次，我的被子太薄了，我一早起来打喷嚏，阿姨惊讶道，莹蕊，你感冒了，可别传给了小宝宝，莹蕊，你还是到奶奶家去住去。

我灰溜溜地回到奶奶家，衣服还未混着，就被赶了回来，奶奶连忙给我熬了姜汤，我一口喝下去，昏昏地睡着了。

在梦里，我又见到了妈妈，妈妈笑嘻嘻地，我正要追去，妈妈却不见了。

我又登了QQ，我问梁胜斌，真的有极乐世界吗？活着太难受了，我想到极乐世界去。

粱胜斌说他也不知道，有可能是真的吧。

但是，我每次梦到的妈妈，都是含笑的。既然活着这么艰难，体会不到一点儿快乐，我为什么不能去找妈妈，体会极乐世界的快乐呢？

这个想法一出现，我吓了一跳。但我并不否认，其实粱胜斌一开始给我介绍的时候我就有了这个想法。

我找来妈妈以前给我买的衣服，是个粉色的，妈妈说我穿这个颜色肤色显白显嫩，我一个人来到了湖边，湖水很宽，湖中心水波在闪闪发光。

我在湖边坐了很久，湖边的游步道上有散步的人，湖边的广场上也有跳广场舞的人，他们都很快乐，大家都有快乐，为什么我不能有呢？

我向湖中心走去，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其实这时有人喊我一下我也会上来，但是没有一个人关注到这里。我越走越远，河水冰凉刺骨，我想回来已不可能了，因为我踩到了一个石头，脚下一滑，我彻底地坠了下去。

后来一个跳舞的老奶奶报了警，警察们将我捞了起来，我早已没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