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先生说:“我讨厌游记,闲来读书翻杂志,凡题目是某人去了某地、某国,便跳过不读。” 但是不喜欢读游记的陈丹青,却还是写了游记。
“伊斯坦布尔。破晓时分。……”这是他在2009年为《华夏地理》杂志撰写的游记《航向拜占庭》的卷首开篇,一小段:“曙色初动”、“天色青白”、“蓝色清真寺”、“夜灯”、“小街”、“鹅卵石路面”,光看字面,活脱脱一幅伊斯坦布尔古城的油画嘛!画家兼作家的陈丹青何其容易用文字把读者带入的画境!
陈丹青先生还曾说,去土耳其之前对它是无知的,只知道有个蓝色清真寺,有一个圣索非亚大教堂,有一个帝国叫拜占庭。对于地处西亚的伊斯坦布,大多数人的认识是,她是扼亚欧大陆的咽喉之地。
陈先生用“无知”保全了他画家的感性,以至于他写景的文字妙笔生花,成就了这篇游记最耀眼的部分。他眼里的伊斯坦布尔市容“万瓦鳞次,民居连绵”,“朝阳隔雾照临,海面浅淡,看不清海平线” 。他在清晓的爽净中等着蓝色清真寺醒来,“仰面眺望,旭辉隔雾映照大圆顶,巍然灿然”。 圣索菲亚大教堂“通体赭红,雄踞海岸”,傍午斜阳照来,“将圣索菲亚上下每一凹凸起伏切割为阴阳向背的美丽局部,均匀而倾斜” 。他写塞尔丘克古镇小旅馆美极了,“向晚薄明,植物的种种绿尤为鲜润。门厅内的昏暗多么对啊,地毯与墙饰的好看只因年深月久” 。他说,欧洲的乡镇全部都在“前现代”,诗意般的慢生活里,“唯张岱辈或能会心”。
古希腊著名城邦以弗所是土耳其之旅的重头戏,先生走进遗址,“移步踯躅,每一石柱群角度的每一变换参差,情理之中而意料之外,比前一秒的注视更其好看,好看得心烦意乱”,记住,他在此用词“处处构图”。四月的以弗所,周边群峰山峦湿雾轻覆,他形容为“苍绿紫翠”。遗址尽头有一条两旁整齐排列着石柱的大路,是昔日城邦的繁华之地,曾经商铺鳞次栉比,大路通向爱琴海的海港,遥指远处的山峰。他这么写:“那远峰的黛蓝与姿态,那么西方,那么董其昌” 。
这么美的文字怎舍得不细细研读!我想知道先生怎么就能把“董其昌”用作形容词?度娘所得:董其昌的水墨画墨色层次分明,所作山川树石、烟云流润,拙中带秀,清隽雅逸。先生是文字高手啊,“那么董其昌”是不吝赞美之词。
有没有觉得先生的笔堪称画笔,只大笔一落便有了境界;先生的文字有如色团,集齐了赤橙黄绿青蓝紫;时间和光线织就了先生的画布,明暗转折,旭日斜阳。都说阅读是读者的二次创作,但我以为,优秀的游记类作品就是用作家的眼代替读者的眼,你所见即我所见,这篇《航向拜占庭》让人极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先生所说的站在那条街上记住那个时刻,我们也正驻足凝神!
陈丹青先生谦称自己的伊斯坦布尔之旅是“无知的游历”,是因为古希腊古罗马乃至其后欧罗巴但丁文艺复兴,几千年的历史太过丰富厚重吗?这里3000年来遍布战场,各色人等轮番胜败,文化宗教盘根错节。游伊斯坦布尔,先生讲历史人文社会沿革也文思深邃。谈宗教,他说:“伊斯兰庙堂处处空寂,神态清峻而严厉” 。比之于东正教的天主教堂满墙镶嵌的圣经人物,伊斯兰教堂坚持无言,没有偶像,进到殿下不容你胡思乱想,唯匍匐跪拜。谈艺术,他认为,拜占庭时期是艺术服务于宗教。宗教绘画,最是耐看。从古早的镶嵌画到后来的湿壁画再到无所不能惟妙惟肖的油画,科学的发展艺术的前行导向了绘画越来越迎合人的感官,先生大不以为然,他说,“当早古的信众(从镶嵌画--笔者注)认出耶稣的脸庞与目光,我猜,他们确信那是神迹”。他指着雨后的以弗所,说:“交响乐成于欧罗巴,而和声、重声与混声的语言,初起于拜占庭。” 谈历史,“欧洲人的历史之念直指古希腊,但有人记得:漫漫中世纪,希腊的魂灵长期托寄于有容乃厚的拜占庭” 。
读到这里,我忽然明白陈丹青的这篇游记何以取名“航向拜占庭”,于地理而言,丝绸之路逶迤西去,十字军浩荡东征,都重叠交织在君士坦丁堡;于文化而言,拜占庭则是沟通古希腊和文艺复兴的桥梁,唯有通过拜占庭,近现代西方文明方可追寻到远逝的古希腊背影。《航向拜占庭》是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象征主义代表作,他用“拜占庭”象征着超自然的不朽、永恒。那么,画家作家陈丹青,穿行于伊斯坦布尔的里巷小街,膜拜着大大小小的各色庙宇,直面于千年不倒的遗址废墟时,他其实和诗人叶芝一样,认为艺术、哲学、诗歌这些超自然都能永恒不朽,而自然生长事物诸如我们人类,则是暂存于天地之间的。
读先生游记,颂今说古,用深邃的文思和灵动的文字引领着读者去思考:那些曾经鼎盛的王朝那些丰富厚重的文明,谁曾经生息在那里;那些日月照耀的遗址那些诠释教义的绘画诗歌戏剧舞蹈,谁又曾与我们共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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