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在吗？」
我敲了敲门。
「难得放个假，什么事？」
江枫有些睡眼朦胧，她难道快要睡着了吗？这可还没到晚上10点呢。
「我想要和你约会，现在就去吧。」
「看你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在说真话。」
她一脸无趣，「哈」地打了个哈欠。为我撑住门之后，挥挥手示意让我进去。
我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隔着大概一个身位的距离。
「我们去找图铃吧。」
听我这样说，江枫的脸上少有的露出难色。
「没用的喔。」
她微微叹一口气，表情非常像在苦笑，实则不然。
「为什么？」
「你当我没去过吗？她只是自己把自己关在机房里，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出来。我只是受了点来自于她的轻伤而已，就算这样她也不愿意见我，更何况是面对被整整砍下一条胳膊的你。」
江枫郑重地和我说着。虽然不愿承认，但她说的是事实。
除了嘉居以外，我们三人都在与图铃的近战冲突中受伤。其中敢于与图铃正面交锋的崔绒受伤程度最轻，只需要几片创可贴便能轻松处理。可是江枫所负的伤，并不是她口中所说的「轻伤」。
在外人看来，那只是一记再普通不过的肘击，最多也就是力度稍微大了几许。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图铃皮肤之下的锋利的碳纤维在那时便狠狠地刺入了她的腰部。没有因此造成器官的损伤，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接受治疗后，这份伤已经没有大碍，但还是不得不避免剧烈的活动。
她的校服下摆处不时会露出遮挡住白皙皮肤的绷带，我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她最近总是喜欢把校服外套系在腰间。不过尽管如此，那几层绷带仍然无法毁坏她腰间的纤细感。
跑题了。
「说不定我们一起去就有效果了呢？」
「没用的。在她想通之前，我也没有办法。」
我的提议被瞬间否定。
「……我觉得以人工智能内心的复杂程度，很难想明白这种事。」
「我哪知道。」
江枫以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稍微别开视线。
「一张纸在被揉皱之后，想要完好如初地复原就几乎不可能，更何况是把一张纸彻底撕个粉碎。」
江枫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陷入沉默。
「你难道就要这样放着她不管吗？」
听到我这样问，她的眉毛不禁颤一下，思索数秒后，小声说道。
「从现在来看，只能这样做。」
「我所知道的江枫可不是这样被动的家伙。」
「那我还能干些什么？她就像我的妹妹一样，你当我想要放着她不管吗！」
江枫像是被我的上句话点燃了怒火，狠狠地抓住了我的双肩，激动地说着。肩膀上动摇着的双手，似乎是在向我诉说着她自己究竟有多么不甘心。
仗着对于江枫的了解，我自以为是地说出了「我所知道的江枫可不是……」这种自大的句式。但那真的对吗？
我确实是正确的，江枫绝对不会是这样一个被动的、愿意等待着让时间改变一切的家伙。只是我没有考虑到一点，她在变得这样被动之前，一定就已经做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努力。正是因为最后无功而返，她才只能不甘不愿地接受这样的事实，不得不采取被动的行动。
「你知道吗，冯易，我一直希望有一个妹妹般的存在，图铃来到这里的，让我非常开心。我很怕她因为这次的事，不再愿意留在我身边……」
说着说着，她脸上的怒火逐渐被悲伤所取缔。意识到泪水已经浸湿了眼角后，她松开了紧紧握我肩膀上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
老爹和我说到，面前的女孩一旦哭泣，就要首先反省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即使自己什么都没做错，也要先把是非黑白放到一边，好好安慰面前的那个人。而这次没有算清对错的必要，因为做错的人正是我。本以为是最了解她的我，却说出了完全不理解她的话语。
「对不起，你一定很努力过了，我不该那样说的。」
我平缓地摸着她的头，安抚着面前哽咽的她。
江枫擦着眼泪，微微抬起头透过泪花看着我。然后如同放下防备一般，坐在沙发上的她将身子整个凑过来，把头靠在我的胸前。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我便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勺，直到那抽泣停止下来为之。
温热的泪水与吐息在我的胸口回响着，有了我的胸口，她也省去了用手擦眼泪的功夫，于是慢慢地用手环抱住我。
尽管表面再怎样强大，江枫也还是个女孩子啊。
以她的性格，她绝对不会去和一般人倾诉这件事。是什么时候起，我成为了一个可以让她依赖的存在呢。
「……是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依然保持着抱着我的姿势，江枫低着头，小声低喃着。
「我总是这样冲动鲁莽，是不是很不讨人喜欢。」
她从我的怀里抬起头，用有些哭红的双眼向上看着我。
「虽然我也很期待像个软柿子一样可爱的江枫，但是你别忘了，我就是因为你这种果断帅气的样子才喜欢上你的。」
「软柿子……」
她听到这形容词，皱了皱眉头，相当不悦地瞪着我。只不过那眼神并不像以往那样寒冷，而是颇有些撒娇的感觉。
糟糕，这真是太可爱了。
「果然，就不能给后腿同学好脸色。」
她装作有些生气的样子，从我的胸前一扭头，然后直接枕在了我的大腿上。
「说出那么过分的话，这是惩罚。」
这算哪门子惩罚啊。
我还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感受到我手掌触感的她，不自觉地把躺在沙发上的身体缩起，用手抱着膝盖，摆出了如同小猫一般的姿势。
「图铃一定不会离开你这个姐姐的。」
「嗯……」
「我也是。」
「好呀……哼哼♪。」
感受着她的呼吸，鸢尾花状的发饰在耳根与黑发的边界处一闪一闪。这本应该是很让人心动的场景，我却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宁静感。
这段时间，如果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看起来不能一直持续下去，因为我的腿被她压麻了。只有这一刻，我希望我的血液干脆停止流动，这样大腿想必也不会因为渴求新鲜的血液而向大脑抗议。
「江枫，你是不是该起来了？」
回应我的只有平稳的呼吸声。我稍微向前探头，只能看见她祥和的睡脸。不知何时起，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这可真是能给人添麻烦啊。
我缓缓站起身，用公主抱的姿势把她抱起。
公主抱，这是个对于情侣双方来说都很浪漫的举动，只可惜因为「公主」睡着了，我并不能从中感觉到什么浪漫。她的身体比预想中还要轻，但是这轻盈的体型却完全没有辜负身体的柔软。
我推开房门，幸好是一片黑暗，基本无法借着光线看清楚女生的闺房。我勉强摸黑找到了那张床，把怀中如同猫一般的生物放下，然后安静地推开门离开。
虽然，她并没有在睡着时说出什么我期待着的梦话，这让我有点失望。
这番交流之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由于愧疚，图铃不会出来见我，或者说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我更为合适。这是江枫，也就是如同她姐姐一般的人告诉我的事实。
在她的语言能力恢复之前，江枫一直在努力地和图铃对话。我不知道那些聊天的内容都是什么，有可能只是在自言自语，也有可能是个小孩子之间的过家家。虽然后者的可能性不大，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图铃确实因为江枫的努力而尽快恢复了语言能力（而且奇迹般地没有受到江枫性格的影响），还把江枫当做了姐姐一般的存在。
而图铃伤害的就是这样重要的人。尽管不是她的错，她也一定会将这种行为以「恩将仇报」来解释。
「所以说，这个地方的算法不应该是这样啦。」
「很抱歉，嘉居博士，我的方法一定就是最优解。尽管你是剑桥大学图灵研究所的前研究员，我认为你也应该参考我的提议。」
「唯独你，别叫我博士了，听起来像是叫一老头一样。」
隔天下午，在我为菊姐跑腿的时候，安泰大楼的正门处走进了不断争论着的两人。
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两个是在当今科学界举足轻重的两个人。
暂且居住在安泰组的艾伦就是嘉居曾经所说的Alan，这么长时间以来唯一一个能够在编程方面胜过嘉居的存在。同时，艾伦也是顶尖人工智能「图铃」的开发者。
艾伦创造了全新的编译语言，改变了人工智能的传统定义，使其真正能够跳出程序的框架，在极其复杂的神经网络的支持下拥有了自我意识。只不过在某场事故中，图铃为了艾伦卖掉了自己的大部分模块。不完整的、失去了以人类思维模式的她，才会以弱AI的形式复活在了我们面前。
在艾伦一侧的王嘉居，不仅仅年纪轻轻时在自然科学方面颇有建树，还曾是剑桥大学图灵研究室的高级研究员之一。只是为了履行「毕业后回来为安泰组效力」的条款，嘉居没有继续在学术界声名显赫下去。尽管这样，她所研发的各种技术仍在对这个世界进行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说来也巧，图灵研究室是剑桥大学为了纪念校友艾伦图灵而建立的专攻计算机科学的研究室。嘉居、图铃、艾伦，这三人都和伟大的计算机之父有所联系，没准真的是艾伦图灵转世后一分为三，成为了他们三个也不一定。
「你们好，嘉居小姐，艾伦先生。」
「嗯。」
嘉居微微点了点头，而艾伦则是向我的右手靠过来。
「这就是那家伙的作品啊……真是厉害。」
「箛同学可是比你靠谱不少，毕竟他采用了和我类似的算法结构。」
「他要是愿意改进成我的算法，这个机械臂至少能再灵活数倍。」
太恐怖了，我是怎么突然间钻到了这个学术大牛的圈子里的呢？
「话说，图铃最近都在干什么？」
江枫的说法，是她把自己关在机房里不肯出来。表面现象确实如此，但也许这两位最了解图铃的人会知道些什么更具体的信息。
「她最近一直在睡觉。」
「机器人的身体也能睡觉？」
「对她来说就是抛掉这边的身体，到计算机的世界中活动，只不过在那边可能只是一堆数据，没有实体罢了。你可以理解为一直在做梦。」
「这样……」
冥冥中，我好像想到什么前往图铃那里的办法。
「嘉居小姐，有没有潜入到计算机世界的方法？」
「你当这是刀○神域吗？我想在几十年之内还造不出那种东西。」
「不，我不是要那种完全潜入的……既然是数据，有没有将数据可视化的办法？」
听到我的疑问，艾伦和嘉居两人彼此对视了数秒。
「要不用那个，你高中时候挺爱玩的那个游戏？」
「谁高中总在那玩了？……唉，好吧。可以是可以，不过功能很有限就对了。」
嘉居似乎差点被艾伦揭了什么老底。与此同时，电梯门在我们面前打开。
「来吧，我带你去看看。」
「谢谢。不过在此之前，能不能让我先去一趟10楼？」
经过段时间的尝试，我认为「Data Adventure」是一款非常无聊的小游戏。即使在最近的更新中附带了VR功能，它也已经无法挽回它在我这里的口碑。注意我的形容，它是一款非常无聊的游戏，很少有游戏能够获得我如此高的赞誉。
在进入游戏后，玩家会以虚拟形象的方式行走在一个世界中，而这个世界正是由存储在计算机中的数据构成。打个比方，如果在普通的一台家用计算机上打开这款游戏，你很有可能会出生在一片黑暗中，在各个方向有着名为C盘、D盘等等硬盘名称的大门。
随便进入一个「世界」，在这个开放的大场景之中，还会被划分为许多小区域。区域的名字你一定相当熟悉，那都是储存在你选择进入的硬盘中的文件夹。如果你在这个文件夹下存放过图片的话，你甚至还可以在区域的某个角落中发现它。
不同的硬盘会生成不一样的世界。假若一整个盘里影像图片文件较多，那么有很大概率生成图书馆一样的世界。不过，我建议最好不要抱着好奇心去准备一大堆黄图，然后钻进这个不得了的世界。
但不管怎么说，这确实是能够将数据可视化的一种办法，尽管是以电子游戏的方式。
「真的要带上这个吗……」
江枫看了看手中的VR眼镜。它的功能十分强大，不仅内置了耳麦，丰富的电感元件甚至还能够精准地捕捉佩戴者的面部表情。也正因此，覆盖面积非常广的它一定会给人带来十分炎热的感受，尤其是在这暑气刚刚袭来的初夏。
我们将要一同进入Data Adventure的世界。说实话，一开始嘉居说这个游戏可以联机时我是不相信的。有谁会邀请别人一起来遨游自己的硬盘？你是高中的微机老师吗？不过也多亏了这个功能，我和江枫不必要挤在电脑屏幕前，蹩脚地操控同一个虚拟形象在数据的世界中闲逛。
「你们的形象已经设计好了，戴上以后就可以开始。」
嘉居说着，在两处操作终端打开了那个游戏，然后连接上了我们两个的VR眼镜。这个实验室虽然并非图铃所处的主机房，不过也连接着总计算机。
暴露在空气中的微弱磁场也能捕捉到我们上身的动作。配合下肢的运动，以及对面部表情的扫描，这套装备能够最大化的将一个人的形象映射到虚拟世界。至于角色在虚拟世界中的移动，如果想要完全还原走路以及奔跑的动作的话，不仅需要宽阔的场地，我们的体力能否支撑得住还是个问题，因此嘉居在实验室中采取了独特的方法。在这片特殊的区域，我们只需要原地踏步，游戏中的形象便可以前进。根据踏步的力度不同，游戏形象的移动速度也会有所差别。简单来说，就是省下了玩家用键盘操控设置键位操控角色的功夫。
这样的装备听上去超级有科幻感，但我更愿意相信这么牛逼的东西一定是为了更为质量足够过关的3A大作而准备，而不是面前这个无聊到爆的游戏。
「有问题的话，直接在程序内呼叫我就好。」
嘉居说着，和艾伦一同走出了这个实验室。
「你们是要出去吗？」
「啊，这家伙说是要和我一起回高中食堂怀念一下。」
艾伦回头和我说着。而嘉居只是慢慢地向前走着。
「那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地方吗，嘉居同学。」
「别管了，叫你来你就跟着。」
之前的我曾经尝试过这个游戏，不过也只是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罢了。对于图铃系统这超大型的计算机，我很好奇里面会生成什么样的世界。
「要喊些什么吗，像Link Start之类的？」
「你喊吧，我倒是很想看后腿同学犯傻的样子。」
「你难道不觉得很酷？」
江枫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戴上了VR眼镜。我最终也屈服，放弃喊出帅气的启动口号。
我的计划是——既然图铃不肯见我们，躲到了自己的「梦境」之中，那我们就借助数据可视化的技术，前往计算机的世界中找到图铃，好好和她说明白。
背景世界是颇具现代感的淡蓝色。
我转了转头，看到了我自己。嘉居设定的形象，来源于W战场中所采集到的我们的信息。好在嘉居没有把虚拟形象弄成某些野生动物的恶趣味，如果是给了一个没有腿、或者有着上百条腿的生物，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用我的双脚模拟出它们的运动。
说起来，我从来没有机会好好观察自己穿上这身战斗服饰的样子，最多只是通过W战场中的溪流粗略的审视了自己一番。这么一看这衣服还挺帅的。
等等，戴上VR眼镜以后不应该是第一视角吗，为什么我还能看见自己的样子？是镜子吗？这样想着，我抬起手臂，像游戏中的NPC那样挥了挥手。果然，那边的「我」根本没有做出相应的动作，反而是在以看智障一般的眼神看着我。
「请你不要用我的形象做出那种蠢爆了的行为，后腿同学。」
面前的自己动了动嘴，耳机里传来的确是江枫的声音。
我草，这太神奇了吧。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臂，纵享丝滑，没有一丝瑕疵，果然是江枫的手臂。虽然远不如人工合成的仿生皮肤细腻，但也足够一饱眼福。
借着，我慢慢掀起江枫这身战斗服饰的短裙，映入眼帘的是白皙紧致的大腿，别在大腿外侧的M1911，然后……果然有安全裤啊。
「这模型采集未免也太还原……」
还没说完，我的后脑勺被人狠砸了一下。
这个眼镜难道还能传导痛觉？我在游戏场景中回头看去，却并没有有人在那里。
好了，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摘下眼镜，江枫正拿着她那副眼镜，脸色微红地看着我。
「晚上好，安全裤小姐。」
「好什么好，赶紧给我换回来。」
蓝色的背景逐渐淡出，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无比恢弘大气的博物馆场景。整个图铃系统下的不同分区，则是被均匀地分布在了几个「展区」之内。
大概是由于计算机中的数据量过于庞大，每一个展区的占地面积，都足足有由我的电脑所模拟出场景的数倍大小。在这样巨大的场景中寻找图铃绝非一件易事，毕竟游戏的主要目的还是给玩家观景的体验，而不是去找某个特定的「数据」。
我们对着彼此稍稍点头，然后一同向正前方走去。在这种旅游观光游戏中，我们竟然还表现出了执行任务的样子，何必呢。
「江枫，你觉得图铃在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这是她的世界，应该是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吧。」
「希望她还是我们能认出来的样子。只不过这么大个地方，我觉得不好找啊……」
「啊，说到这个。」
江枫好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抬起头来。
「Console Call」
如同咒语一般，她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个透明的面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什么？」
「图铃系统的控制台面板，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用。」
如之前所说，作为安泰组的大小姐，江枫拥有着通过各种终端操作图铃系统的权限，只是对计算机并不感兴趣的她并没有在意这个，最多也就是在安泰组的内部网络中把自己的手机号设为了屏蔽词。
「……然后，这东西要怎么用？」
江枫对着面前浮空着的控制面板发了愁。上面什么都没有，似乎正在等待我们输入些什么进去。
她冲我歪了歪头，一脸疑惑地投来求助的目光。
「你问我，我也不清楚啊。」
我走到她身旁，近距离观察着这块浮板。并不像某些科幻作品中可以直接捕捉语音指令的控制台，这控制面板除了左上角的位置有一道黑色的细线在闪烁着以外，它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不对，既然它是被江枫的语音命令呼出的，那么用语音输入指令应该也不是问题……那条黑线的闪烁频率似乎有些熟悉，这样看着的话似乎能想起来什么。
电脑上能够键入文本的地方，似乎也有着同样的黑线。也就是说，它在等着什么作为命令的起始。
「Slash.」
我学着江枫，对它说了一个单词。
有过留学经历的人，似乎总喜欢在说话时习惯性地蹦出几个英语，嘉居在分析代码时曾经读出过这个单词，没记错的话，Slash是左斜杠(/)的意思。
黑线向右前进了一格，在原先的位置出现了一个「/」
江枫看到此景，显得有些惊讶。
「嗯？你竟然…」
假如我猜的没错，在输入斜杠之后，这个控制面板才会对我们的声音有所反应。为了避免它读出来什么莫名其妙的语句，在江枫刚想说些什么东西时，我便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嘴。
「……」
我近近地盯着她，对她作出一个「嘘」的手势。
对于我的动作，她显得又些难为情，但还是点了点头。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过于直接。但是你也不要这么轻易地表现出害羞好不好，不然我也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我的手从江枫的嘴唇上移开。
在游戏中，通常有很多和玩家相关的命令可以调用，不妨先试试最普通的命令。
「Player」
看起来我的发音还算标准，控制面板一字不差地将我的捕获到了屏幕上。随后，屏幕上出现了更多的文字，那些文字毫无例外，全部是以Player开头的命令语句。
在稍微靠下的位置，我发现了那个自己想要的命令。
「Player List」
「Loading…」屏幕上显示出加载的字样。
「江枫，你可以说话了。」
「哼……我什么都不想说。」
江枫如同闹别扭一样，把头扭向一边。
「如果电脑识别到你损我的话语，它会很困扰的。啊，有了。」
屏幕上显示出了三个用户，分别有着「Iris」、「Turing」、还有「ez」。不出所料，图铃和计算机中不会思考的死数据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拥有自我意识的她，在这个游戏中被判定成了「玩家」。不过，前两个还好理解，这个ez是谁啊，是我吗？听起来倒是很像在嘲讽谁一样。
「ez是谁？」
「看起来只可能是我了。」
「哦，这么简单的名字还真符合你，简直和你一样肤浅。」
「听起来不像在夸我。总之，我们可以找到这个叫Turing的玩家。」
我点击了图铃的名字，在下拉的命令框中点选了「Track Player」。随后，在我们的头顶出现了十分显眼的红色箭头，指向了博物馆西侧某个「展区」的深处。
「挺能干的嘛。」
江枫笑了笑，用胳膊轻轻撞了我一下，尽管我们在现实中隔得很远，磁场的排斥力却将触感传达了过来，真是有趣。
「我会扫清江枫大小姐前路上的障碍。」
我学着影视作品中的管家模样，将右手放在胸口，以谦卑的样子低头说道。
「得了吧，你和管家可差远了。」
她叹了口气，把我的头抬起来。不得不说，即使是在游戏中，江枫的眼眸也是那样的动人，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游戏模型的级别了。
「我不需要管家，但我需要某个比管家更重要的职位。」
「那是什么职位？」
「我不知道，自己猜吧。」
没错，虽然我并没有成为管家那样的角色，但是我成为了比起管家更为重要、也更为幸运的角色。
江枫向着箭头指示的方向迈出步伐。
「你想好要对她说什么了吗？」
「放心吧，再怎么说，我也是她的姐姐。」
随着我们走的越来越深，博物馆内的光线变得越来越弱。有趣的是，在这种光线下，我隐约能从博物馆两侧昏暗的墙壁上看见种种不同的图片。和平常普通的静态图片不同，没过几秒，那副画面就会切换成另一个画面，如同人类时常在脑中闪现的回忆一般。从图片上的视角来看，那似乎是通过显示屏的前置摄像头捕捉到的一个又一个画面。那是普通的截图，还是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在这些图片之中，总是反反复复地出现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容。那似乎是艾伦在没有扎起刘海时的样子，样貌有些颓废，不过倒是能透过刘海看见他眼中的一份坚定。
「好多图片，我有点眼晕。」
说着，江枫用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以确保那些不停闪烁的画面不会刺激到自己。
随后的一段路程，墙壁上便成了黑漆漆一片，没有显示出人和图像。再走了几分钟后，墙上的画面逐渐出现了嘉居、江枫等人的身影。那是她与我们生活在一起时所经历的日常。
「这应当不仅仅是简单的图片吧。」
没错，这大概就是图铃从出生到现在的记忆，以比数据更复杂的形式保存在了她的电子脑中。
周围渐渐地变得暗无天际，我和江枫就这样在箭头的指示下摸黑前进着，直到看见了一扇发着亮光的门。红色的箭头同时也改变了方向，竖直向下地指示着那扇门。
「看起来我们到地方了。」
走出这扇门之后，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高大的书柜与复杂的楼梯，而是一片比现实还要美丽数倍的、如同花园一般的景色。
沐浴在蓝天白云中的柔和太阳向大地挥洒着日光，五彩斑斓的蝴蝶飞舞在这遍及原野的鲜花之上。即使知道这是模拟出的场景，我仿佛还是能切身地感受到花朵那扑鼻的香气、还有轻抚着自己的脸庞的温煦阳光。
好不容易将视线从高空中转移开，我的注意力又马上被远方明亮透彻的湖泊所吸引。湖泊的正中央的喷泉，与柔和的阳光一同点缀出了横跨天空的彩虹。
「这也……太漂亮了吧……」
江枫向着面前的美景伸出手，一只紫色的蝴蝶像是回应她的赞美一般，轻轻地抖动了一下翅膀，落在了她的食指之上。
她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把食指举到眼前。紫色的鸢尾花与紫色的蝴蝶，真希望这幅美景能够永远停留在我的脑中。
蝴蝶从她的手指上飞起，开始围绕着我们飞旋。转了几圈之后，她朝着山头的另一边的方向飞去。
见到蝴蝶的这举动，江枫向着那个方向跑了起来。
「跟上来，冯易。」
「啊？」
「它在给我们带路，我有这种感觉。」
她们两个一同停在了山坡上，回头看向我的方向，像是在等待着我一般。她是和蝴蝶心有灵犀吗，怎么能这么快弄懂蝴蝶的意思？
「明明那么怕狗，却出乎意料地不怕虫子呢。」
山头的另一边，是一座只有童话故事里才能见到的小木屋。潺潺的小溪流过木屋的门口，写有「图铃」的木牌挂在了门口的围栏之上。更引人注目的是小屋后院的花田，虽然面积不大，但满满地种着七彩的铃兰。
有一个小巧的身影正戴着一顶褐黄色的草帽，蹲在花田的一角，认真呵护着如同宝物一般的铃兰花。从那我们不能更熟悉的金色长发来看，那一定就是我们在找的家伙。
虽然图铃在现实中的躯体已经很是完美，但假若近距离观察的话，某些关节处上的缝合痕迹还是隐约可见。对话时，通过软件合成的声线偶尔也会出现一点瑕疵。不过好在这些问题并不明显，在经过菊姐的精心打扮后，几乎不会有人发现这些问题。
然而在这个世界里，图铃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类。无论是身体、表情、神态，都和人类毫无差别。身穿洋裙的图铃抱着手中的洒水壶，正勤劳地为每一朵铃兰花灌溉着。
「看起来很忙碌呢。」
江枫小声说着，走向那个忙碌的身影。
大概是没有想过会有人造访这里，图铃并没有察觉到我们的靠近，只是盯着绽放的铃兰花，默默地发着呆。
江枫悄悄地走了过去。
「图铃的铃字，是来源于铃兰花吗？」
「！！」
图铃被突然出现在耳边的话语吓了一跳，赶忙转过头来。
「不……不是，是因为主人在一开始打错字了。江枫姐姐，还有冯易哥……你们是怎么到这来的……？」
图铃一边说着，一边装作不经意地向我们身上的某处看去：江枫腰间的伤口处，以及我的右臂。
「只是有些担心你，不过你看起来还是那么精神呢。」
面对江枫这般关怀的话语，图铃还是没有抬起头来。低垂着脸，看向自己的脚边。
「不是这样的……」
图铃的声音有些发颤。
「嗯？」
「伤害了大家的我，没有资格被这样担心。」
「这种小事，就不要再介意……」
「这才不是小事。明明大家帮了我那么多，却因为我……」
「我」——如果没听错的话，图铃刚刚一直是以这个字自称的，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总是以「图铃」二字自称。是在成为了强AI之后，认识到了「我」的含义吗？
「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就应该再一次把自己卖掉，然后换来大家的平安……」
「别说傻话。」
上一次江枫听到图铃的这个提案时，也是同样坚决地给出了回答。
偶尔，我希望图铃能像效率至上的弱AI那样思考问题：接受大家的原谅，然后再好好地和江枫撒个娇，这一定是效率最高的解法。只可惜，在摆脱了算法的限制后，图铃就理所应当地会像个人类一样思考整个问题的来龙去脉，也不会把自己的情绪再埋藏在心底了。
「可是……被大家拯救的我，理所应当地要为大家做这些事……」
图铃被江枫的气势吓了一跳。当她委屈地还想要再说些什么时，江枫的食指竖在了图铃的嘴唇前。
等到图铃把想要说的话咽回去后，江枫看向离这里不远的那个湖泊。
「和我一起去钓鱼吧，图铃。」
如同镜面一般光滑的水面，将这世界的所有湖光山色，全部倒映在了这微微荡起的涟漪中。我也很难想象在如此宁静的湖面之下，会有着活泼的鱼儿存在。
通过指令，图铃在手中生成了三个钓竿，低着头将它递给了我。真的是如同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可是她也没做错事呀。
我稍微把右手背起，用左手接过那根木制的钓竿。
「木制钓竿……真是怀念。」
很小的时候，老爹不敢让我自己掌控鱼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钓鱼，可以想象那是件多么无聊的事。
不愿意闲下来的自己，便随手找了根木棍，偷了他的一个鱼钩和几条鱼线后，我竟然自己做出了一根鱼竿，还用自己的火腿肠零食作为鱼饵，钓上了一条小鱼。
我以胜利者的神情面对老爹的诧异，现在想想，那是少有的一件让我非常有成就感的事。
「别告诉我你只会用金属钓竿。」
「那个，如果不喜欢的话，我还可以给你们换别的材质……」
「用不着。真正的钓鱼宗师可是对各种钓竿来者不拒，希望你们面对我不要输得太惨。」
「真是嚣张。听好了，图铃，对付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面对我们突如其来的互掐，图铃显得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哎，那个，我会尽力的。」
我们三人一字排开，站在湖边。
图铃说，这里可以参照现实世界的数据模拟出真实的钓鱼体验。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应该还是很在行的。
现实中的我们两个，身上不仅布满了感受动作的特殊装置，但我们双手所持的并非鱼竿，而是一个普通的，类似游戏手柄的传感器。虽然自己摆出了手持钓竿的姿势，手中却并没有鱼竿应有的重量，这一点让我有些不适应。
正当我思考时，面前的浮漂晃了一下，我没有多做考虑便在手上做出了回应。此时，大概又是因为电磁的那些作用，手中的传感器似乎突然变沉，无比巧妙地模拟出了真实钓竿的受力。我十分迅速的将鱼竿提起，但是鱼线的末端并没有猎物上钩。
假如这里的钓鱼体验十分真实的话，刚刚那大概只是鱼在对钓饵做尝试而已。深谙钓鱼之道的我竟然忘掉了这点，真是有失体统。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场景真的有够真实，感觉可以对游戏稍微改编后，打着「钓鱼模拟器」的名号搬上某蒸汽平台销售。
「哎呀，宗师同学落空了？」
江枫笑着打趣我的同时，手中的鱼竿也被拽动了些许，她迅速做出经典的「拔刀斩」动作，可是仍然没有猎物浮现出水面。
「咦，奇怪……」
「看起来，这里是个垂钓难度非常高的地点。有意思…」
「嘘。」
江枫示意我住嘴，指向自己左侧的图铃。
在进行复杂的运算或是思考时，图铃的瞳孔会由黄色变为蓝色。复杂程度越高，蓝色也便越深。此时，她的瞳孔已经完全变为了沉静的深蓝色，如同能把耀光全数吸收至静寂的苍蓝宝石。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浮漂。一动、两动……作为一名初学者的她，竟然能够耐住性子，等待提竿的最佳时机。
看着这场景，我也不禁屏住呼吸。
越是体型大的鱼，在接触钓饵时也会越谨慎。决定提起钓竿的时机就如同一场赌博，提早了会导致大鱼逃跑，提晚了则会导致小鱼将食吃空，但根据个人经验，可以显著的改变赌博的成功率。尽管这是个不难懂的知识，但我还是有些疑问，钓鱼这种事，也值得让图铃开启高速运算的模式吗？
我和江枫连大气也不敢喘，只是认真地盯着图铃手中鱼竿的末端。
「就是现在！」
通过我的经验，我做出了如上判断。
不过，图铃并没有像我预测的那样提起鱼竿。
「我也觉得刚刚是机会才对……」
江枫也面带困惑地说着。
鱼漂仍在不稳定地颤抖着。然而，就在这再平常不过的两次晃动之间，图铃一鼓作气提起了鱼竿。
鱼竿被提起老高，但并没有什么东西马上浮出水面。令人惊讶的是，在图铃高举钓竿的下一刻，那鱼竿像是被什么东西拉住一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幅度向湖面弯曲着。
假若是在现实中，这跟木制钓竿一定会断裂。该说毕竟是游戏中的道具吗，那个钓竿经受住了这场试炼。同时，它的韧性传达给我们了另一个信息：有大家伙上钩了。
没有像我们那样将钓竿轻松举起，图铃被鱼竿向前拉的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保持住站立的姿态。
「好重……」
她喘着粗气，拼命地拉着鱼竿。和我们不同，图铃由数据组成的本体，所承受的力一定不是被模拟出来的，而是实打实的超大阻力。
江枫抛下手中的鱼竿，向图铃跑过去。
「别愣着。」
我们一左一右抱住图铃的腰间。明明手中感受不到拉力，怀抱里的触感却能传达个八九不离十。果然嘉居应该再好好考虑一下如何将游戏中的效果传达到双手上，这样我可以趁机占不少便宜。
我们稳稳地站在原地，以让图铃有充足的时间恢复力气。
现实中的她有着无比强劲的躯体，可是游戏中的她却如同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般柔弱。不过我很清楚，图铃只需要稍微修改一下代码，就能轻松地将其钓上来。但或许是出于各种原因，她并没有这样做。
「准备好了吗。」
「嗯。」
图铃点点头，然后将力气灌注在双手上，慢慢提起鱼竿。
从阳光下的鱼影来看，那条鱼虽然不小，但也绝对算不上大个头，甚至还没有江枫那天钓到的鳜鱼一半大小。
果然这个世界的她很是柔弱。假若是现实中，别说是那天大小的鳜鱼，就算再大个五倍，恐怕图铃也能轻松地将其钓起，只是怕那时的鱼竿并不能承受住她迅猛的力度。
「哈……哈……」
图铃无力地坐在地上，江枫则是接过她的钓竿，把鱼举到面前。
「冯易，你认识这鱼吗？」
面前鱼的模样很是陌生，记忆里没有任何印象能与面前的鱼相匹配。如此看来，答案便只有一种。
「这是……咸水鱼？」
「其实，这里的湖泊是主人按照大海的参数创造的。接着钓下去的话，钓到鲨鱼也有可能。」
图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
「原来作为人类钓鱼的感觉是这样的。在判断好收杆时机之后，没想到还有那么多技巧……我学到了。」
似乎是因为自己学习到了新的内容，图铃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终于笑出来了呢。」
见她这幅样子，江枫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哎？那个……」
图铃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经扬起，一经江枫提醒，她有些慌张地将笑容收起。
「不用在意，继续笑着就好了。估计从那之后你就没有好好笑过吧？」
「嗯……」
江枫将那条钓到的大鱼拿起，仔细端详了一会。
「只是第一次尝试，就能钓到这样的大鱼，你比那边那个只会炫耀上钩数目的家伙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喂喂，有这回事吗？不过从初学者的角度来说，确实要比我强一点。」
如果换作刚刚开始学习钓鱼时的我，恐怕我连它到底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所以，图铃，你开心吗？」
「能学到、经历到新东西，我就会很开心。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是在和江枫姐姐和冯易哥一起……」
「这不就对了嘛。我还有很多事没教给图铃，所以不要再躲着我们了，好吗？」
「恩将仇报的我，没有和大家在一起的资格……」
话音未落，江枫敲了一下图铃的头。
「疼……」
然后，她稍微俯下身子，紧紧地抱住图铃。
「不要将那份过错强加于自己身上了，图铃待在我们的身边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没有什么资格不资格的。」
江枫轻抚着图铃的后背，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声线说着。
「和那些想要利用图铃做坏事的家伙们不一样，对我们而言，图铃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充其量也就是脑袋聪明一点。你看，作为人工智能的她，连游戏中的鱼竿都举不起来。」
「可我在你们的世界里，只是个会招来麻烦的人工智能，只是个铁盒子机器人而已……」
「说过的吧，图铃和我们在一起就是理所应当的，我们根本不在意会发生什么。」
「顺便一提，江枫她一向很不喜欢别人带着目的接近她。我相信她根本不在意『资格』这种事。」
「说的没错。不过，图铃可不是普通的『别人』。」
江枫弯下身姿，温柔地抚摸着图铃的侧脸。
「面前的这个孩子，是如同我的妹妹一般的存在。就像你和我们在一起能感受到快乐一样，你一直以来都在给予我们快乐。如果你因为一时的意外而否定了这一切，我可不会高兴。」
「江枫姐姐……」
「比起完全不在于你的过错，我们更在意的，是那个可爱的图铃，还愿不愿意回到我们的身边。」
图铃没有再回复。把头搭在江枫的肩膀上的她，先是低声抽泣起来，后来干脆便不再忍耐，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话又说回来，她来到这个复杂的世界一共也没几年，又怎么不算是个孩子呢。
她本是无力垂下的双手逐渐抬起，紧紧地以自己的怀抱回报着江枫。
「不要看我，冯易哥……」
冷静下来的图铃坐在地上，把脸埋在双手抱着的膝盖之间。看起来她在变成强AI之后会在意这些小事了。不过确实，估计也没有哪个人喜欢让人看着自己刚刚哭花的脸，更何况是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害羞是难以避免的。
我没有办法，转过身去。
「真是不体贴。」
江枫冷冷地训斥着我，不知何时起，刚刚的温柔早已不见踪影。
「就是……」
以前的图铃一定会遵循「客观」的原则，稍微为我做一下辩护。现在的她竟然会和她的姐姐站队了。那个图铃长大了啊，可恶。我可能稍微理解了天下父亲面对女儿成长时的心理了。
当然，教坏她的江枫也有罪，但愿恢复了自主思考能力的图铃，今后不会被江枫带跑了。
说起来，这还真是片美丽的景色。
任务完成后的我，终于能借着背过身的这段时间，好好欣赏一下这世界的美景。我从来不知道需要在硬盘中存储些什么东西，才能在游戏中相应的生成这样的景色，而且我也从没遇到过博物馆墙壁上那种如同连环画一般的场景。
果然，是因为图铃是个切切实实存在着的家伙吧。对于她来说，数据不再是一种没有生命的枯燥字符，而是保存着珍贵回忆的，不可替代的宝物。
「我可以回头了吗？」
我喊道，数十秒钟过去，却并没有人回复我。转身看去，那两个坐在铃兰花田中的身影已经消失。
「人呢？」
刚刚还在身边的人突然人间蒸发，这个感觉有点吓人，丝毫不亚于在恐怖游戏中的体验。
「我掉线了？」
正当我想要呼出控制台查看玩家列表时，有人摘下了我的VR眼镜。
「我们在这里。」
江枫叹了口气，脸上一副「真是愚蠢」的样子。在她身后的小巧身影，则是偷偷地从她的肩膀一侧伸出脑袋看了看我。
琥珀色的瞳孔与我的目光相接之后，她有些腼腆地挥了挥手，向我打了个招呼。
「那个，冯易哥，你的手……？」
「已经完全没问题了，不如说，我还挺喜欢这机械臂的。」
我十分有信心地不断张合着自己的手掌，以展示它卓越的灵敏度。
「啊，太好了。」
突然间，我好像想到了什么。
「图铃，方便把左手袖子撸起来吗？」
「可以哟，怎么了？」
没错，我有些奇特的想法。另外一提，我绝对不是想看图铃的白皙手臂。
「看，我们的皮肤质量简直是天外之物。」
我伸出右臂，和图铃的左臂放在一起，向江枫展示着我们几乎为同款的仿生皮肤。
之所以是「几乎为同款」，是因为我的手臂作为后继型号，比起前作做出了更多的优化。总之，两者看上去都很细腻无比，这就够了。
「你们两个，是故意来向我炫耀么？」
面对我们这股架势，江枫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
「不是这样。说实话，这皮肤虽然细腻，但是江枫的皮肤比起纤维来更加柔软，而且真实感也高出了很多个层次，嗯……」
说着，我因思考两者的细微差别而陷入沉思。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感觉很像个变态就对了。」
「这怎么变态了？我又没有做出危及社会的行为。」
「你这种家伙真是危险。算了，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推门离开之前，江枫停在门口，稍作思考。
「对了，反正也放假了，明天就去钓鱼吧，我们三个一起。」
「好呀！我正好想试试现实中的垂钓！」
「没问题，不过下次该我赢回来了。」
先输给江枫，又输给图铃，我可不能就这么被击溃。
「比起这个，请你好好回忆一下烤鱼的做法。上次的烤鱼和以前比简直差太远了。」
江枫笑了笑，走出了实验室。
「冯易哥，你们之间的气氛似乎不太一样，发生了什么吗？」
图铃有些疑问地看向我，问了一个让我完全摸不到头脑的问题。
尽管确定了交往关系，我们对待彼此的态度也没有发生多少改变，充其量也就是发现了江枫更多可爱的地方。
「硬要说的话，应该是托你的福，我的告白成功了吧。」
「哎，托我的福？」
「没错。没有你的话，大概我们还要别扭很长时间。」
要不是那次危机，恐怕自己很难再找到什么机会来表现出自己的决心。
「图铃，当时你第一眼就看出我对江枫的心意了是吗？」
「是的，因为提及江枫姐姐时，冯易哥的情绪会有很明显的变化。」
「这样也行……对了，有些好奇，在提及我时，江枫的情绪会有什么变化？」
「没有变化。」
「和我猜的一样啊……」
「我认为是因为江枫姐姐对你的情感早就定型了，所以无法检测出太大的变化。」
是这样吗？那我可真是荣幸。
因为我而第一次有了「一定要赢过你」这种决心，也许她一直在寻找着我吧。也罢，既然自己是她这种倔强性格的罪魁祸首，那就更有必要为她的争强好胜负责了。
「我也想以这种形态，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心声。」
「心声？」
「是的，那是一种我一直在尝试理解的感情。」
（见图铃计划）
听完图铃讲完她与艾伦的故事，我有些惊讶。
「我喜欢着身边的大家。但是对于主人的那份喜欢，和对大家的喜欢似乎不太一样，但是我并不能说出不同之处，只知道这份情感是一种让人焦急的情感。」
图铃把手放在胸口上，脸上的表情有些纠结。
「『喜欢』、还有『爱』。尽管认为自己已经有所理解，但是我从来没有好好地将其表达出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定会说出口的。」
人工智能也会产生爱吗？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其实心里早就知晓答案了吧。
「我认为图铃一定能明白的，接下来只要大声说出口就好了。」
「嗯，谢谢冯易哥！」
尽管这样说，我还是心疼起某个数年以来，一直把心意憋在心底的家伙。
这个世界不可能拥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在这不停旋转的星球之上，有人生、有人死，有人痛苦、有人幸福。然而这一切之间却并不相通。喜欢上一个得不到的人，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普通的一件事之一。能拥有彼此相通的心意，也无非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幸福的一件事之一。
可是得到了如此幸福的馈赠的我，或许根本没有资格去这样劝说。
「我来收拾这些仪器吧。」
「那拜托你了，图铃。」
在关闭了VR设备之后，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复杂接线，我实在觉得有些头疼。好在天使一般的图铃主动承担起了收拾这里的任务。
透过透明的实验室大门，我看见了那熟悉的幼小身影，只是艾伦并没有和她一同回到这里。
「哟。事情处理完了吗？」
见我走出实验室来到走廊，嘉居平静地对着我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正在收拾仪器的图铃。
「嗯，解决了。」
「是吗。」
嘉居靠在墙上，若有所思地说着。
「嘉居小姐，你和艾伦……」
「他答应加入安泰组了，稍作准备之后，就会到我们的研究中心帮忙。」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她应该知道我想问什么。
「你没有和艾伦说出自己的心意吗？」
听到我直接的疑问，嘉居闭上了眼。
「啊，你说那个啊。感谢的话我已经向他说了，在那之后的事，我打算放弃。」
嘉居尚显稚嫩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沉稳的笑容。我明白，那是真正的属于大人的笑容，其中所蕴藏的感情，我大概很难去领悟透彻。
「放弃……」
「如果把那句话说出口，我不能确定有什么东西会被毁掉。这样来看，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做法。」
人群中最为聪慧的大脑，在某些时刻也会像人工智能一样，毫不犹豫地选择最高效的办法去执行。
「而且，我们两个联手的话，恐怕能解决很多科技上的难题。」
「嘉居小姐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就像你是人工智能一样。」
「说不定，我也被图铃影响了吧。」
「啊，嘉居小姐，欢迎回来。」
看见嘉居后，图铃热情地打着招呼。
「嗯。」
「主人呢？」
图铃说着，开始在嘉居的身旁寻找艾伦的身影。
「他过几天就会在这帮忙了，在这之前，给他点做准备的时间吧。」
「嗯，好的！那我先回机房啦！」
听后，图铃的瞳孔变得十分闪亮。能与自己憧憬的存在久别重逢，无需想象，便能知道那是件多么美妙的事。但美妙的事却不一定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
「该说是被她影响了，还是被她打败了呢，总觉得有些不甘心啊。」
嘉居摇了摇头，看着那个由自己带到现实世界的存在。
「嘉居小姐原来不是孩子，真的是大人啊。」
「听起来像是在夸我，谢谢你，你要知道我可做不出伪造年龄这种事。」
如果嘉居被艾伦拒绝，那么艾伦一定不会继续留在这里。别说是一同合作研究，最坏的情况，可能是艾伦带着自己的造物「图铃」，一同离开这里。
嘉居为了保全这一切，抑制住了自己那压抑了数年之久的真心。每每想到这点，我便觉得嘉居的形象远比她的体型要高大许多。
「说白了，我大概也只是想对他表示感谢罢了，说不定他完全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类型。」
嘉居的声线有些颤抖，开玩笑般地说着。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推了推稍微有些滑落的眼镜。
她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呢？我不想再过问。对于大人之间的情感，我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更何况，他们几人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我想为嘉居打抱不平，告诉艾伦嘉居是个多么伟大而又可爱的人。可是嘉居不会想看到那个结局。
我很心疼她，却又无能为力。
这样想着的我，突然想要弯下腰，向嘉居鞠一躬。
「突然怎么了，你这是？」
「嘉居小姐，感谢您至今以来做的一切。」
一切，不仅是在安泰组里的工作，也不局限于是认真地呵护照顾图铃，更是在她的学术生涯中，对于整个科学界的贡献。
尽管要沉默自己的感情，她也要以科学的名义探寻出一个又一个的真相。这样纯粹的科学信仰，散发着最为耀眼的信仰之光。
嘉居有些困惑地笑了笑，然后举起手拍了拍我的肩。
「什么啊。……不过，谢谢你，我很感动。」
「只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嘉居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说出了与那瘦小的身影完全不搭的帅气话语。
「人类前进的路上，总是需要个人牺牲点重要的东西。可能是生命，也可能是感情。从我打算成为科学家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觉悟。」
有很多人，恐怕一直都不清楚这些学着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
我可以给出一个自己的答案。被称为科学家的人们，他们穷极一生所研究的事物，放到整个人类文明前进的阶梯上，也不过就是薄薄的一张纸。
虽然像嘉居这样有着更多成果的天才，可能会多拥有几张纸。可是几百几千页纸张堆在一起，也未必能搭起一阶向上的阶梯。
尽管他们清楚自己对于整个人类文明发展的分量，他们也要前仆后继地去成为文明迈进的一小块垫脚石。尽管知道多出自己那份，或是少了自己那份对整个人类也几乎毫无影响，他们还是坚定地迈出脚步，把自己的整个人生凝聚成一张薄纸，将人类文明的高度提高一点、再提高一点。
这样做的他们，只有少部分人的名字被留在了史册中，大部分的人甚至没有给世人留下任何印象。但如今人类文明的大厦，正是由无数个这样献出自身年华的人呕心沥血，一点一点地搭建出来的知识结晶。为人类的知识库添砖加瓦，为恢弘的知识大厦中增添那么一点点属于自己的色彩，或者为后人为同行留下那么一点点启发。
科学家，一直都不是一个幼稚的梦想。
在我的心目中，超级英雄比起他们还要逊色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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