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李佳蕾、张烨媛、蒋芷毓、任旭丽
陈星和许许多多女孩一样,小时候会美滋滋地穿着好看的小裙子出门,晚上抱着布娃娃安心地睡觉,对未来自然也有许多美好的期许。只是不曾想到,早在她出生前,她身体所拥有的男性的性器官、喉结和男性的声音已规定好她的衣着和喜好。
▎戴着面具走过人生的前20年
活在一个错误的躯壳里的她,长大后只能压抑心中所有的愿望,戴着面具谨慎又小心地扮演大家心目中的那个“他”,她害怕稍有差错就会被别人当作异类甚至是变态。
而这一身皮囊最终也成了她的囚衣。高中时,陈星尝试着纠正自己的性别认同,强迫自己像其他男孩一样,接受自己慢慢长出来的胡须和男孩应有的短发。
可无论怎么努力,不认同依然是不认同。
如果一定要对陈星进行归类,她属于跨性别群体(Transgender,LGBT里的T)中的一个分支——跨性别女性;又称MTF(male to female),即生理男性将自己认同为女性的异常性别认知。
2016年,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亚洲同志”项目、北京大学社会学系以及北京同志中心共同发起《中国性少数群体生存状况 - 基于性倾向、性别认同及性别表达的社会态度调查报告》(以下简称《报告》)。《报告》显示,样本中跨性别者占6.5%。
随着认识的深入,心理学上对应的称谓也从以前标示疾病的“易性病”,“易性癖”变更为“性别认同障碍”,再到现在去疾病化的“性别焦虑症”。跨性别现象不是疾病,不存在治愈或不治愈的问题。
▎“如果不能做自己,我会觉得很失落很难过”
陈星想改变自己低沉的嗓音,想要像女生一样说话,便开始学习伪声。可是她一直没有找到门路,跟着教程,爬音阶找声调,一个一个音去练习,学习呼吸的气息。她的电脑里存着“找声线”、“少女音”、“气泡学习闭合”、“草莓咳痰原理使声音靠后”等各种伪声教程,可声音依然像男孩一样低沉。
“想要获得什么不能一点代价也不付出啊”陈星顿了顿,补充道,“虽然这是你们女生天生就有的东西。”
大二时,陈星在论坛上接触到了“药娘”这个词,“药娘”圈里的朋友生理性别都是男性,心理性别认同是女性。会通过服药(激素类、抗激素类)使自己的身体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变化,逐渐女性化。
陈星在当天下午便下单买药。“好像是一个很久以来的心愿终于可以实现了一样,”快递从南昌到青岛,足足等了一周。陈星说,第一次吃药后一直处于兴奋开心的状态,活蹦乱跳,“感觉就像广告之后终于等到了自己想看的动画片。”
但药娘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充满苦难的。抑郁,是这个群体撇不开的特征。“并不是所有的生存都能叫活着,”姜祁比其他人对这句话有更深的体会,“我想要放开全部的自我去爱这个世界,去爱合适的人。”“全部的自我”对姜祁来说,是成为自己真正的性别,从躯体上到精神上。
就读于某高校物理系的姜祁已经休学两次,换了三届室友,糟糕的抑郁状况让她整天都处在一个无力的状态之中,哭也很难哭出来。“一段时间里完全不想看和物理相关的东西,想避开别人,又对自己的性别很纠结,厌学感非常非常重。只想逃开,逃开物院逃开同学逃开老师……”她突然停住了,终止了话题,“不想回想那段时间了…”
选择服药也必然面临着药物带来的副作用:胸痛、恶心、无力、情绪抑郁等。姜祁喜欢打羽毛球,而如今胸部的发育阵痛,肌肉减退带来的无力感让他难以继续打球。“可之前已经是很糟糕的状况了,服药后还能更糟糕一点吗?吃药以后内心的焦虑感反而更少。也算是向自己认定的性别靠近一步了吧。”姜祁如此说。
除了服药,跨性别女性未来大多数会选择变性手术,有的还会去做整容手术、声带手术。肉身既是她们心理上的负担,便只有用刀去改造自己的身体。高昂的手术费是他们们最大的顾虑,有的人选择忍耐两三年以原性别的形象工作,攒够手术费;有的人选择和家人摊牌,而这实际上是在获得支持和被切断生活费来源之间下一个赌注。但不摊牌,长久的隐瞒带来的巨大的错位感也让她们难以承受。
她们比许多普通女孩更容易满足,一些很小的赞美或对她们性别的肯定都会让她们兴奋许久。被当作女孩或许是令她们最满足的一件事。甚至当别人议论自己的性别时,也会满意地认为“我也终于到了别人分不清性别地地步了。”
陈星的室友曾在寝室调侃她说:“你怎么跟女生一样?”她却不知道怎么回应,本来应该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说“你才跟女生一样”,但其实她的心里特别开心,“我本来就是女孩子呀。”
姜祁在知乎里写道:“一个月以来最开心的事是被外卖小哥问:‘美女,37楼怎么走?’”。她像许多女孩一样喜欢被别人夸奖自己的长相,“那天有个姐姐说我眼睛很好看,小心肝跳了七个小时三十四分钟二十七秒~扑通扑通扑通。”
▎非男即女的二元性别世界,总有人受伤害
谁都无法准确指出白天与黑夜的界限,自然原本就是混沌的,在白昼与黑夜之间有夕阳的绚烂和黎明的沉静,还有许多美好的时刻。而概念的概括总会决绝地分出一道本不存在的线,让世界理所应当地变得简单易懂。
在这个二元对立的简单世界里,主流概念之外的事物都难以得到尊重和理解,跨越对立界限的人则遭遇着更深的歧视和攻击。
"我也跟我的室友试探过,但是会感受到他们那种彻头彻尾的不愿意去理解。连室友的想法都不愿意去考虑和尊重的人,我实在是不愿意相信他会对于一个更少数以及更多被妖魔化更边缘的群体报以更多的善意的。”姜祁这样说。
“最反感被叫做人妖。”陈星在公交车上被一群初中男孩子指着叫“人妖”,她只能克制自己的生气,在下一站立马下车。
宿舍问题也一直是难以回避且尴尬的存在,这意味着她们要与异性共处一室。陈星要在宿舍里偷偷地换衣服,看到男性的裸体觉得很刺眼的她从来不去澡堂,只有出去开房洗澡。
妖魔化、异化、精神病化……但她们内心深处或行为举止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女孩。兴奋地给自己挑选好看的衣服,期盼着头发能再长长一点,爱照镜子也觉得越照越好看,喜欢可爱的表情包和颜文字。
很多学者都希望,媒体和公众能够跳脱出学术语汇系统和人群分类的框架,看到这件事情更多的意义,我们的生活究竟是可以更自由,还是只能削足适履,适应既有的规范。
跨性别者高旭宽在一次论坛的演讲中说:“果不其然,每次讲完我性别痛苦的故事之后,除了少数同志学生会因为感同身受而跑来跟我出柜相认之外,最多的回应就是‘旭宽,你好勇敢。要加油哦,勇敢做自己。’我听到这种回应完全没有被鼓励的感觉,反而是相当错愕的,我是要来改变你,为什么还要我加油?该加油的不是你吗?”
▎“或许只有同类人才能接受同类人”
她们有自己固定的圈子,这些圈子大多是线上的,包括贴吧、qq群和知乎。在这些地方,大家有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三观、不同的人生经历。有来自清华、复旦的高学历者,也有辍学打工的人,有自杀过的也有一直“没心没肺”活蹦乱跳的。
她们在自己的隐秘的世界里小心翼翼地活着,有的人找到了希望,有的人却随时准备着逃离这个真实的世界。
在这些半开放的圈子里,有重度抑郁自杀未遂的,有为了生存而选择做性工作的,有出柜后被家人赶出家门的。大家分享着第一次吃药后的兴奋与紧张,还有男朋友细致入微的照顾与体贴,也讨论着怎么变美怎么丰胸。
这些线上的世界对她们来说像是树洞,也像是可以抱团的有归属感的家。姜祁在知乎上回答了五百多个问题,获得超过四千点赞量。她为许多药娘群体答疑解惑,也分享着自己成为药娘以来的种种经历。“有很多烦恼和想法,一多半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还有一半在知乎上灌水灌掉,就当找个树洞吧,就像清理缓存一样。”
这里像是一个隐秘的世界,一次次被发现然后又被遗忘,她们试图给这个世界撕开一个口子,小心翼翼地期盼着有人愿意走进这个世界,去理解她们。
这个隐秘的世界不乏围观者。有真心去关心她们的,但是更多的是猎奇者,带着窥视欲想去看这个不为人知的群体的生活。有许多人兴致勃勃地去看诸如伪娘番的小说和动漫,他们以很包容与开放的态度去接受这个群体,并将此视为一件开心且时尚的事。但是接受与理解对药娘来说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姜祁说:“我不敢去看‘伪娘番’,会勾起我很多沉痛的回忆。他们不懂,性别认同焦虑是一件非常沉痛压抑的事,是很多人难以企及的痛苦。”
围观者中,还有许多专门去辱骂她们的人。在药娘的一个QQ群中,一个人加进群只为了对着她们说:“我是直男,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人妖。”还有诸如“分明男儿身还说自己是女人。”“你说你们和人妖有什么区别?”“男的也叫老婆恶心死了。”这些带有侮辱性质的话。
对这个隐秘的世界的态度,她们自己也是矛盾的。希望着能够慢慢被别人关注和了解,但是却依然害怕着当这个世界被更多人知道以后会收到更多的否定与谩骂。
▎也总有些打动人心的力量,像是黑夜里的星光
药娘们也被一些人关注着和保护着,爱情、友情、亲情或是圈内人的互相照顾。
陈星向自己最好的朋友出柜了,告诉他自己在服药,朋友的反应却是:“你这样还能活几年啊!我不想你死啊。”陈星笑了笑,“很好笑但是也真的很感动。”
还有许多跨性别者的家长,他们也难以接受自己的孩子是跨性别者的现实,但是却依然努力尝试着去理解他们、了解他们。
药娘的圈子里也在互相保护着,她们安慰着那些抑郁的药娘,开导着想要自杀的人。陈星曾和另一个随时想自杀的药娘互相陪伴过一段日子,“因为随时都会处在害怕的情绪中,有一个药娘能彼此陪伴,一起构筑未来也是好的啊。”
药娘对爱情是惶恐的,姜祁会觉得自己或许要一个人过一辈子,陈星觉得自己像是异类。但药娘的世界里也有很纯真的喜欢。小洛是一个高一的药娘,遇见了一个普通的高一男孩许佑。许佑向小洛表白了,小洛收到表白后依然忐忑不安,她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不介意我是药娘吗?”许佑叫小洛“蠢喵”。他们像所有十五六岁的男孩女孩一样,青涩而腼腆地互相喜欢着。“她其实和许多普通女孩没有什么区别,一样天真也一样期待着爱情,只是她更容易满足。”小洛因为许佑的一句“因为喜欢你啊。”而少女心砰砰直跳,因为许佑的一句关心和体贴而感动不已。许佑时刻照顾着小洛的情绪,他谨慎地对记者说:“小洛有抑郁症,所以你不要让她感觉被冷落了,多和她说说话。”他们憧憬着未来,许佑在空间里“但愿一年以后”的话题里写下:“一年后继续带着蠢喵浪。”
所有的这些感情都再普通不过,可在她们脆弱敏感的世界里,这些都是光亮。
这个世界还有许多我们不曾注意到的力量,在为这个生活在大众视线边缘的群体改善着他们的境况。许多公益机构在为跨性别者努力,从不同的方向上尝试,如建立跨性别者交友平台,开设一站式性诊所服务,倡导LGBT平权。
姜祁的专业是物理,但她毕业以后的打算是去NGO,为像她一样的跨性别者服务。
许多努力正在被实践着:金星站出来在公开的场合为跨性别群体发声,无性别公厕的尝试,《有性无别》以纪录片的方式去接近大众,跨性别者避难所的建立,还有一篇篇关于跨性别者群体的文章,一场场跨性别的讲座与沙龙。
像许佑所说:“她们本该是最应该得到关心的那个群体,却承受着不该承受的痛苦。药娘也有被爱的权利。”
没有人想要承受这些痛苦去成为一个药娘,也没有人希望自己有性别认同焦虑。她们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天生活在了一个冲突的自我设定之中。她们畏惧着这个世界,躲躲藏藏。
我们总是在呼吁着大家去理解他们,可是如姜祁所说:“别人没有这样的经历,怎么让别人产生共情呢?”一家为跨性别者服务的公益机构的发起人之一皮皮说:“理解是困难的,但尊重是必要的,无论是对跨性别者,还是对每一个普通的个体。”
(应被采访者要求,文中陈星、姜祁、小洛、许佑、皮皮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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