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我二奶奶家的生活每况愈下,人丁稀少到只剩下二叔一个人。有的说是犯了太岁,有的说是家里面风水不好。
我那时候还小,听说二叔要结婚,高兴坏了。小孩子嘛,结婚就有喜糖、喜果子、喜蛋和糍粑吃,还可以吃酒席。
我们村是宗族村,村里面都是一个姓,所有人沾亲带故的都是亲戚。
二叔叔结婚其实没有办酒席,也就请了村里人来吃个晚饭,类似于杀猪饭那种。
那时候还小,也很奇怪,为什么办酒席,二奶奶为什么总是叫二叔媳妇那个“小贱人”,“小杂种”大人们也不让我们叫她二婶婶。
我觉得既然是二叔的老婆,总应该叫她二婶的。
二奶奶每天都把二婶关在房子里面,每天给她吃他们吃剩的,大声的斥责她,从不让她出门。
每次二奶奶骂人的时候回声都可以传遍整个小山村,“个小杂种,天天只吃不下蛋,人家的孙子都可以走路了,你个小贱人肚皮动都不动!”
年龄太小的我并不明白二奶奶这样骂她,但是我喜欢去找二婶婶玩。
二婶婶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和我描述很多我想象不到的画面,二婶和我北京毛主席纪念堂有毛主席的遗像、紫禁城拆了但故宫还在、上海的黄浦江大浪滔天。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没有了平时的颓唐。
有天,我问二婶你叫什么名字呀,不是我叫你二婶婶这种,就像我叫汪念念,我爸叫汪建国,我二叔叫汪安邦。
二婶婶说她叫田婉淑,说着还在我的手心写下她的名字,我只觉的听起来就干净文雅,能够取出这么好名字的人,二婶婶父母一定是有学问的。
我在大二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司马相如《美人赋》中“有女独处,婉然在床,奇葩逸丽,淑质艳光。”这句话时,才知道这是二婶婶名字的出处。
二婶嫁到二叔家好几年后,肚皮突然就争气了,生了一个胖小子。有了小孩之后,二婶婶自由些。平时二奶奶他们下地插秧,种菜带着二婶婶,有时候甚至可以在没人监管的情况下,去接我的小堂弟。
我和二婶婶依旧关系很好,那时候我出了村子去镇里面上中学。中学每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要和她说说我最近的情况,说我在学校要学英语,我不会读;说我有暗恋的小男孩,镇子里面的,长得可好看了,睫毛长长的,眼睛里面有星星。
二婶偶尔也会问我镇子里面有什么好玩的。
镇子上有三个月来一次的马戏团,还有一个月一次的电影,每到这个时候我们总是提前把凳子搬到操场上占个好位子,前面可以看得清楚些。
我上中学的第三年。那天晚上我在上自习,二奶奶径直跑到我们班,对着我说话,声音有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念念啊,那人过来找你了吗?”
那人?二婶婶?二婶婶跑了?我暗自吃惊。其实我上初中,接触的多就知道,二婶婶肯定是被人贩子拐卖的。
“没有呀,我今天晚上吃过饭就在教室自习,二婶婶她……”
二奶奶估计没空和我寒暄,气冲冲的跑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饿狠狠的说:“那小蹄子来找你的话,你要告诉我,不然……”
我没有说话,二婶婶走的飞快,一点也不像快70岁的老奶奶。
我同桌悄悄的问:“刚才那老奶奶是谁呀,这么凶!”
“我二奶奶,她对他儿子凶惯了,对谁都这样。”
“奥”。我同桌瞥了瞥嘴。
那天晚上的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后来我妈说二婶婶那天下午去接小堂弟,到了傍晚都没有回家。
二叔他们去隔壁村才发现小堂弟还在学校,二婶婶她根本就没有去接小堂弟!
当下,我二奶奶又气又怒,请村子里的壮年人骑车摩托车,到镇子上的各大车站,和县城里各大车站去守株待兔。又央求十里八村附近的人,如果看到那小贱人,一定要帮忙捉住她。二奶奶又觉得我和她玩的好,想问问她有没有来找我。
而婶婶是半个月天后被找到的,在山里……
二婶婶估计是想在山里待到一两个月,村子里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和过路的车子一起离开。
找到的时候二婶婶虚弱的上气不接下气,有隔壁村的人提建议说最好把她腿打断,看她下次怎么跑;还有邻村的人想给二奶奶一点钱,想带二婶婶回去,帮他们家生个种。
我们隔壁村有个妇女,生完孩子逃跑的时候就被卖到山里了。去那山,只有一条类似天梯的路,卖给的那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光棍。那光棍50多岁,喜欢打牌,住在小草棚里,一口烂牙又臭又黄,还喜欢骗小孩,我就被骗过很甜的玉米杆。
二奶奶可能觉得断了腿晦气,亦或者唯一的一点良知让不好意思把二婶婶再卖出去,毕竟她为她们家生了个儿子。
村里的妇女觉得二婶婶不安分,不知好歹,一人踢了她几脚。
我那是初三,月末回家时二婶婶还是躺在床上,脸还是肿的,看到我去,只是对我笑笑,让我自己去堂屋搬个进来凳子坐。
我对二婶婶说,“婶婶,我马上要中考了,这几个月估计都不能回来看你了。我妈在镇上租了个房子陪我中考。我想去大城市,去看看二婶婶和我说的世界!”
二婶婶蛮支持我的,和我说了很多她以前的事情,叫我以后如果可以去大城市帮她去苏州看看她家人。
临走的时候,二婶婶颤颤巍巍的从床上下来,翻了厚厚一层床布,从里面拿出来了三十二块八毛钱要递给我。我推脱不得,拗不过二婶婶,想着下次回来给小堂弟买点零食吃。
我如愿的考上了市里面的中学。
那时候,我爸也在外面做木工发了小财,在市里买了房子,让我妈继续陪读。
高二的一天睡前,我问我妈:“二婶最近过得还行不,马上插秧了吧!”
“你二婶去了。就前段时间的事,怕打扰你学习,没和你说,二妈家也没有办丧事,就在后山埋了!”
听到我妈这样说,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霎时间都冲到脑子里,手脚冰凉。“咋了,过年回家还是好好的,还一起包饺子呢,也看不出来婶婶身体有问题!”
“念念,你还小。这几年你二奶对你婶子也不好,总后悔,老想着卖了你婶子,换几个钱。要不是你二叔说辉子不能没有妈,你二奶奶早把她卖了。你婶子受伤也没治过,撑到现在很了不起了!”我妈絮絮叨叨的说着。
那瞬间除了震惊以外,还觉得不可理喻,觉得可悲,觉得我二奶奶愚昧不可教化。我还后悔,二婶婶那么喜欢我,她肯定有很多话要和我说的。
那个月,我回了趟老家。还是土砌的房子,只是二婶婶当初的生病住的那个房子没人住了。小堂弟还是太小,或者是习惯了对奶奶的言听计从,只是觉得自己家的佣人去了,完全觉察不到伤心的感觉。
回家的时候堂弟正和村子里面的小孩在田里捉黄鳝。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春秋天穿的褂子上都是油渍,估计是二奶奶年龄大了看不清,也洗不干净。
小堂弟看我回来还甜甜的喊了一声:“念念姐!”我连忙从书包里路上买的零食,拿给了小堂弟。
家里的房子,好几年没住,充满了霉味。二奶奶托人在镇上买了肉,炒给我吃。吃饭的时候还说,“念念厉害了,有出息了,以后可不要忘了二奶。辉辉以后要能去市里上学,你可要好好帮帮他!毕竟我们老汪家只有这么一个独苗苗!”
高考后如愿考上了一所比较好的师范类学校,村子里面都说老汪家终于出了个大学生。
上大学后日子也不咸不淡的过着。宿舍里有一部公用电话,我时不时打电话和我妈汇报一下我在学校学了什么,说大城市比山里好多了,比我们市都好,我看到东方明珠,很高很高,黄埔江边欧式建筑是我此生见过最好看的房子。
大二那年,我在自修室回来,室友们说电话响了好几次,我家那边打过来的。
我看着来电显示,回拨过去。电话嘟很长时间,我妈终于接了。
“念念,你堂弟死了!是在镇上和人打架,被刀子捅到了大腿动脉上,你爸赶回去帮你二叔处理后事,你要回来,明天还能看一眼……”
不知道最后老妈和我说了什么,只是觉得脑袋嗡嗡响,满脑子不可置信,当年乖巧可爱的小堂弟为什么会这样桀骜,还聚众斗殴吧,把自己给扎死了。
我们村子的习俗是未满18岁的小孩夭了都不可厚葬。小堂弟是我们老汪家唯一的一个孙子,所以尸体裹着席子在猪棚里停了两天,可以让在世的人多看看他。
第三天时候,我爸和二叔把他抬着在婶婶坟旁挖了个坑,埋了。
二叔叔那几天白了头。
我毕业后,在大城市做了一个小职员。很少回家了,更少回生我养我的小乡村了。
只是陆陆续续从家里传来消息说,二奶奶摔了一跤,老年痴呆,说话说不清,嘴角一直流口水。二叔叔不跟着我爸做木匠了,在家照顾二奶奶种种田,加上低保刚好可以维持生计。
我中间去过好多次苏州,都未找到二婶婶家人。附近的人说当年那家丢了女儿,举家迁到加拿大去了。
去年二奶奶去世前回光返照对我说:“我不后悔让小贱人受了教训,不敢跑了。我后悔的是我家辉辉那么聪明,要是好好教育他,他就不会和别人打架,不会扎伤大动脉。老汪家没了后,我去地下怎么好意思见老头子!”
给二奶奶守孝后,去竹林里面给二婶婶和小堂弟烧了纸,顺便帮他们坟头上的杂草拔了。
二奶奶走后,头七那天,做法事的道士闲聊的时候说,二奶奶当初娶的媳妇命带富贵,属金,农村里的土怎么克的了金,只得败落。
今年二叔来我家过年,不到六十,模样和小区里七十多的老头子有一拼,那些老头子精神气可能比他还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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