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血泪
上媛出事时权毅帮料理过后事。权毅告诉他,在时先生队里的山林上。二人到时先生家,老婆把他从田里叫回来,时先生带他们到屋后,往阴沉的北山一指说:就在那儿。权毅从裤兒摸出五元钱叫他老婆买菜。三人收拾镰刀、铁钦、锄头,一路往山上去。经过那座寺庙,残垣断壁的门口有人进出。权先生说:城里没家的和尚、道士集中住这儿种蔬菜,佛像、香炉、鼓钟、壁画全没了,只剩个破屋子了。
三人在乱坟岗中寻找,找了半天没找着,又回到山下。时先生找几棵大树做坐标,说:这片葬的都是那几年死的学生,几十人,很少有人来祭奠,都是群娃娃,太可怜了。三人又上去找了会,时先生在一片杂树丛找到一爿水泥板,上面划着个很大的七字,权毅在不远处找到另一爿,两爿一拼,拼出“七上”两字。三人割去些杂树及藤藤蔓蔓,开出的小空地后面有个小小坟堆,坟前残留的水泥板仍插泥里。姬谦痴痴望着那堆土,突然对着坟堆一跪,说:上媛,今天是你三十岁零九天,我看你来了。泪水滚滚而下,头磕地上,头发粘了树叶杂草,哽咽道:上媛啊,我好想你……权毅和时先生都了解事件经过,站他身后唏嘘悲叹,好久才劝住姬谦,搀他起来。姬谦膝盖处裤子已磨破,裤上渗出斑斑血迹。姬谦抬头看见坟头几只彩蝶飞舞,想起那年上媛头上盘旋的蝴蝶,禁不住又热泪滚滚。
姬谦交代二位帮他修好上媛的墓,每年清明、七月、年底代他上坟,多烧点纸钱。走回时先生家屋山,姬谦蓦然回首,凝望山峰间缭绕的云雾,深深吸了口气,悲叹道:山断云连啊……权毅在他身后叹息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吃过饭回校,姬谦一径去了桂花林。桂花树下放了铁刺,姬谦在那棵树下呆立一个多小时,又去荷花池,在那二棵高高的泡桐树下坐着。池塘景色依然,荷叶摇摆,叶上小蛙紊丝不动,几枝荷苞从荷叶间钻出,对面图书馆的竹林郁郁丛丛。姬谦仿佛又听见上媛咯咯咯清脆的笑声……七家不可能不管不闻上媛,或许没找着她。九年前,他俩在此地吟唱″一朝春尽红颜去,花落人亡两不知″,或许就因此词给她带来了不幸。姬谦头磕膝上,眼泪弄湿了裤子,血泪混合一起。一阵风过,泡桐纷纷落花。
第二天天朦朦亮,二人告别了白路。因是过路火车,车上全是疲惫不堪的旅客。二人找到座位,对面坐着三个人,一对农村夫妇相互靠着打瞌睡,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穿件白衬衣,清秀干练,朝姬谦点了点头。文文对姬谦说,有件事白姐说上了火车才告诉你,她不仅送了头绳和皮鞋,还送我一条金项链。说着要拿给姬谦看。姬谦制止了她,说,礼很重,记着这份情就是。
火车停了几站,对面一对夫妻闹将起来。丈夫脸带菜色,一个劲在上下口袋里掏,到凳下去寻,口里反复说,我的钱呢?老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出丧般的嚎。刚才坐身边的年轻人早已下车,姬谦问那丈夫怎么回事?那人愁了眉说:我一上车就攥着钱把手放裤子袋里,眯了会,钱就不见了。姬谦问多少?那人说三十五块,带老婆去上海看病,钱还是向村上人借的。老婆停止嚎哭,抽泣道:叫你把钱给我,你偏要自已拿,还和那人搭讪。文文说:看那人也不象个坏人。旁边有人说:三只手脸上还写字?这些白插子是专门到火车上来偷的。上次,有个姑娘把钱藏胸罩里,还是被人偷走了,那傻姑娘还以为小偷和她调情呢。
乘务员带着乘警过来调查情况。那老婆又哭哭啼啼,口里反复说,怎么活啊。等乘警询问完毕,文文建议大家凑一凑,众人拾柴火焰高,帮衬他们一下。警察说:那你做发起人?文文把二人的钱凑一起,还剩十二块,拿九块放盘子里,三块到家足夠用了。整个车箱都发动起来,有一块二块的,有几毛几分的,乘务员清点总共集到二十八块多。二人到吴州下车,那老婆一个劲地对文文说:人长得漂亮,心也善良,有坏人,好人更多,会有好报的。含着眼泪目送他们。丁文文做了件好事,人也精神了。轮船上,她对姬谦说,准备回去写篇报道投稿,或许对上大学有帮助。姬谦很欣赏她善良的心地,反对她耍小聪明。
天擦黑二人才到丁家,丁大为为文文上大学的事专门等他们回来商量。他已多方咨询,文文条件基本符合,钱进愿意居中协调,他还说,只要姬谦肯着力,事情准成。丁先生第一次听说,说道:大学又不是姬谦开的,别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文文见姬谦不响,心里有些不开心,对父亲道:晓得你俩合穿一条裤子,连裆模子!姬谦笑笑说,这事光靠关系不行,群众眼睛可是雪亮的,只能见机行事。
第二天,姬谦在工厂筹备处办了半天事,午后回姬家池村,见二嫂在文文房里铺床掖被,她把自己赔嫁的红木大厨、疏装台搬了过来。姬谦问她做啥?二嫂笑道:一天到晚傻乎乎的,这还是我结婚陪嫁的一套丝绸被面,一直没舍得用,二嫂的东西,保证你俩生个大胖儿子。二嫂把姬谦房里棕绷床也拆了,准备清洗,她是要赶鸭子上架了。二嫂还准备了二桌酒菜,晚上和堂兄一家恭贺二位新人,姬谦看这架势,今天再想推托也难了。
姬谦大伯把堂嫂二嫂姬谦三人一起招去。姬家原先是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严格说从来没有分过家,大伯把侄儿成家立业看作自己责任,因姬谦与三位兄长年龄差距实在太大,婚事一波三折的拖,如今大伯年岁大了,力不从心,只得托付给姬谦三位嫂子。大伯念过九年私塾,已能写出成篇的八股文,要不是皇帝倒台,定能搏取功名。姬谦爷爷看他仕途走不通,让他跟承茵父亲闯上海滩,大儿子主外,小儿子守持家业。可人算不如天算,姬谦父亲突然去世,大伯只得回乡照料家业,最后连祖上店铺全被没收了,振兴祖业成了罪孽。大伯视侄儿如同己出,把四人揉得如亲兄弟一般。姬谦五岁时,大伯就让他背《百家姓》《三字经》《诗经》,他对姬谦有自己独到看法,身陷险境,求生者死,求死者生,这样的人才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坚信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治理国家得靠文人,姬谦迟早还会走出农村,而且会不同凡响。
″大伯一生没啥出息,″大伯对姬谦旧话重提,″最得意的是娶了三房好媳妇,文文豁达伶俐,一家人才进一家门,你就听三妹和二小姐安排,你终生大事定了,我对你父母也有交代了。″
大伯一直称承茵二小姐。承茵父亲是他生意场上的引路人,大股东,承茵和家田结婚时姬家已落入低谷,他对承茵存着一份歉疚。实际上,承茵从来没嫌弃过姬家的衰落和穷困,反而把它看做是一种运道,因为有恒产很快成为一种原罪,被套上历史枷锁。她不满的是由于婚姻中断了理想。承茵中学毕业打算去上海学医,父亲很支持她,母亲却极力反对说,″种麦还讲季节呢,你们父女是想和姬家悔婚?还是想到上海和她亲娘三人团聚?″承茵十七岁嫁到了姬家,九年没有生养,背负沉重压力,坚韧不拨学会所有家务和农活,后来八年连续生三个小子。到耄耋之年,当她每次听说二小子荒淫无度时总要穿越七八十年时光咒骂那万恶旧社会包办婚姻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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