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世家
陈俊堂见火候到了,于是说道:钱书记看过《红楼梦》吧,戏里有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解放之前,南望乡里有“承姬张闵匡马 ”六大乡绅,那时侯,“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这六家是南望望族,关系纵横交错,相互照应,相互支撑,割不断,理还乱,左右南望乡里上百年。解放后,这六家关系虽已松散,但根基仍然硬着,一旦遇事,就会显露力道。先说承家,就是承茵娘家,祖上七八代官宦,她父亲在上海和吴州都有工厂、商号。抗战时,南望是日军重要驻点,交通枢纽,经我地下党做他工作,承茵父亲回南望当了十五个月伪乡长。承家原是六家之首,可惜子嗣不旺,四代单传,到承茵这一代,只有姐妹二人,妻妾各生一个,大的是妻生,嫁匡家老大,小的承茵是妾生,嫁给了姬家老二。承茵在兰陵县城上过新式女中,知书达礼。她父亲做伪乡长时“伪国共” 全通,解放后,我党四位高干为他写证明材料,职务最小的二位是省粮食厅长和交通厅长,证明他对共产党有很大贡献,是位开明人士,让他参加了政协。老先生一生心气高傲,四清时,被重新审查了二年,后来上街游斗了几次,便一病不起去世了。姬家的祖上是农商世家,上泾一条街是他家祖产,到这一代,有兴有衰。吴州的老大是管理上万工人的厅级厂长,恩师是现任纺工部的张本堂副部长,张部长解放初当过三年吴州市委书记。小的姬谦,虽被贬回乡,省里地区同学恩师遍及,就是我们县委吴书记也敬他三分。张家便是张道士那一族,有官有道,在部队最有实力,想必钱书记知道。闵马两家是官医世家,在家一半,在外一半,有当教授当官的。说起来匡家最可怜,地主成分,兄弟姐妹不太往来,在外有六七个高干教授,对家里照顾最少。
陈俊堂见高立标听得很不耐烦,说完后,看看他被绳切得伤痕累累的脖子,有意摸摸自己颈根。高立标见了愣性发作,接口道:我才不管他们六家七家,只晓得姬家可恶!原来那泼妇是小老婆生的,还敢如此猖獗。
钱进接待过张家闵家在外当官的人,但还半信半疑,瞪了眼高立标问:吴书记认得姬谦?陈俊堂笑道:何止认识,这层关系一二句话说不清。钱进心里更是痒痒,笑道:南望旮旯里那些牵连事,只有你陈秀才才讲得清。陈俊堂说道:道听途说,不作为证,吴书记是通过地委钟伟军书记、省委孙书记才认识姬谦,钟书记与姬谦大学同班同学,姬谦是因为孙书记一案牵连才贬回了老家,孙书记已经官复原职,你说那是种什么关系?
钱进忖思,钟伟军是地委分管组织的书记,难怪最近风言传闻,自己可能要调走,任仲义上位,肯定和这层关系有关了。只听高立标问:钱书记,下面怎么办?钱进冷笑了一声,小眼睛一瞪,骂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做事肏瞎眼乌珠,不要以为别人勿晓得,你是为了一个女人,色迷心窍,假公济私,徇私舞弊,想让公社帮你背黑锅?屁股上挂镰刀,作屎( 死 )!唬得高立标目瞪口呆。
高立标惹了场没趣,心里象堵塞的烟囱,既憋气又窝火,追求丁文文已彻底无望,如猪油闷心,终日恍恍惚惚。钱进又逼迫他上门向姬家道歉,高立标在家昏睡三日,哭了几场,象湿了信的炮仗,说丁文文:香阁台上不坐,偏喜欢茅坑里的蛆!一段时间里,总有人拿他的情诗情书调侃,他听了总说:那信封里压根儿没装过信纸,我晓得弄不过先生,要不然,老百姓怎么会说,吃饭吃不过铁匠,跑路跑不过铜匠,肏B肏不过先生。
立秋之后,一场台风吹走了炎炎夏日。这日,姬家田一人在家,因家里今年最后一巢小燕子要出窝,担心它们飞落在天井里被大花猫吃掉,他用细绳结住大花猫的颈,系在柱子上。每年春暖柳绿,燕子归来,最喜欢在家里杉木桁条上做巢,二哥总事先在楼板木梁和屋檐下钉上几十处木条,让燕子在上面筑巢孵蛋、喂虫饲养。燕子每年孵二窝,春天孵七八只,夏天孵三五只。也有在隔年旧巢里孵化的燕子,二哥总肯定地对大家说,燕子认得家,就是去年那一对。
大花猫弓起身体,向下收着尾巴,似乎很生气,家田轻轻抚摸它头。正安抚猫猫时,姬建华从后门进来借盐。他今早拉了兔毛去供销社卖,不想供销社今天盘店打烊,又去隔县的双庙供销社,那边也盘店,没换上钱,没有买成盐。家田笑道:你这傻小囡,吃素碰上月大,你那两只兔子,前几天刚刚拉过毛,别把它拉死了。姬建华养了两只长毛大白兔,平日就靠它的毛卖了买酱买盐,虽那长毛兔身上还没长出几根白毛,但盐罐空了,一早便硬着心肠拉毛,把两只大白兔拉得叽叽直叫,拉出好几处血来。家田包了包盐给他,叫他别烧饭了,过来凑合吃一顿。
姬建华放了盐回来,见家田拢共只烧二碗饭,不好意思吃。家田叫他只管吃,早晨还剩二碗粥,自已是橡皮筋肚皮,多吃一碗少吃一碗无所谓,饿了煨只山芋,拌碗麦粉,能应付半天。二哥是出名的大力气,挑二百斤的担子,到南望有十里地,只换换肩,从来不用歇。一百七八十斤的活猪,他一个人就能把它捆起来。麦粉是把小麦炒熟后直接磨成的粉,放点糖,冲开水搅拌后香气四溢,就是吃时会卡喉咙,多吃会胃胀,难消化。家田吃了半碗饭二碗粥,对建华说,这样一凑合,就省出一斤米,告戒他要合理安排口粮,麻雀都存三天余粮。又说起建华父亲,生产队吃食堂时,有次不小心把一碗粥泼在泥地上,伏下身就在泥上舔吃。自然灾害时饿得眼睛发绿,生浮肿病死了。家田说:饿煞鬼眼睛真会变绿,惨那!
下午,凉风习习,家田出门去领返销粮。门口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要饭的,年龄四十左右。家田摸摸口袋,没一分二分零钱,只有张一角纸币,对二人不好意思道:身上没零钱,你们身体这么强壮,又不残疾,怎么出来讨饭?那女的说:哎哟哟,听这位大哥话说的,我们是受了水灾才出来的,为讨几毛钱,还得先断脚断手把自已弄残啊?大哥行行好,我们走了半天,没讨到一分钱,要不,给碗饭吃也行。家田说:饭没有了,要不给你们半碗米。二人说:没带袋子,大哥给点钱吧。家田见他俩可怜,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我只有一角的整钱,全给你们不可能,今天算你们高运,给你们五分,有没有零钱找我?俩人连连说有。家田把一角钱给他们,二人上下口袋掏了半天,笑道:大哥,还真没零钱呢。家田说:那不行,钱还我,我到隔壁去兑零钱。说着去叫家德,转过身来见那二人飞似的走了,边走还边说:算行善积德,谢谢大哥啦。家田追出去几步,看着追不上,生气道:世上还有这么不讲信用的人!
姬家德出来问了事因,冷笑道:家田,你的心实在太好了,你见过世上讨饭的有谁给人找过钱的?家田叹口气说道:算我今天倒霉,不说它了!大哥,今年的返销粮,一半籼米,一半是麦片,混着烧粥烧饭挺香的,看来国家真有困难了。堂兄说:那是猪吃的,要好吃,你自已吃,反正我不要麦片。家田道:你的指标是我硬争取来的,不要拉倒!说着夹着一肚子气,转身往大队去,堂哥在后面追他。
兄弟俩到了大队部,家德办完事,听见家田在钱主任办公室大声嚷嚷,赶紧过去。原来大队把队里两户四类分子的救济粮给取消了。钱主任向他解释,那是大队支委集体决定,不是他个人的意见。家田说:救济粮是救命粮,饿出人命谁来负责?家德进来说:家田,你已经尽了力,他们怪不上你,何必自讨没趣求人。家田说:你啥意思?要不把你的那份给他们二家分分?家德讪笑道:今天你是吃呛药了,一个劲的乱顶人。
高立标进来,对家田说:大队支委决定的事,你想推翻?家田说:高书记,公社拔大队多少救济指标我全晓得,你要是没开一个后门,我一句屁话不说,如果有,我就去举报你。高立标笑道:嘿,牵着不走拉着倒退的牛劲又来了,晓得你家后台硬,我得罪不起。家德说:高书记,你这话不对,我家家田自已可没得一粒粮食。高立标摆摆手,和钱主任在一旁嘀咕会,说:解决可以,臭话说前头,今年粮价比往年高一分。家田说:只要一视同仁,我没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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