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雅俗
姬谦向马一帖讨教茶道。马一帖亲自操弄，一招一式堪比丁先生，一面操弄一面口里叨叨：蚕熟新丝后，茶香煮酒前，酒是色媒人，风流茶说合；绣袄儿齐腰撒跨，小名儿唤做茶茶；常论是非者，不作饮茶人；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品茗同时沾着俗雅色三字。二人心有灵犀，姬谦边听边品味，这茶还真沾着那三个字。
马一帖请姬谦品茶，又与他畅谈世事人生：人活当下，得脚炉盖当镜子，要看得穿。人生在世，朝朝劳苦，事事愁烦。光说男女之事，与人息息劳苦，解解愁烦，人生若没这样东西，头发会早白几年，寿要减少几岁。世上和尚有几个七老八十肉身不倒的？古代太监有几个长寿的？药性与人参附子相同，不可酷好，也不可不好。姬谦似乎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吃茶不响。他又夸起文文，天生丽质，文静端庄。姬谦听了一会儿，突然大笑，原来他是为二嫂当说客来的。马一帖索性与他透底，说道：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你俩倒相反，你不急不火不冷不热，橄榄活垫台脚活里活络，你不把生米煮成熟饭，叫二嫂怎放心？她都怀疑你身体出毛病了。
正说着，承志和大伯进来。最近姬家德身体欠佳，人倒头不晕，腿也不软，可大队赤脚医生胡胖子总说他发微烧，扰共打了三十一针，土霉素吃掉半斤，总不见好。承志说：我怀疑臭胖子的温度计有问题。马郎中给家德量了体温，很正常。承志问：那怎么办？马一帖说：把我二个体温计全拿去，让他找几个人测试一下，不就清爽了？
半小时后，承志过来还体温计，说，“死胖子，果然是温度计坏了，不知他害了多少人？性命交关的事，敢开玩笑！赤脚医生只能替女同学篦篦头虱，发发宝塔糖，打打小囡肚里的蛔虫，马叔才是老法师。大伯脸一板，还没和那死胖子计较，死胖子就吓得象只软脚蟹，药箱都没拿就逃走了。三叔，怎么处理他？”姬谦说：寻你老子处理！承志说：寻我老子？他还不是让贼胖子认个错、道个歉，捣捣浆糊了事。姬谦问：那你想怎么样？承志嬉笑道：把药箱扔河里，先让大伯消消气。承志从小怕打针，最恨胡胖子。马一贴笑道：你要敢，下次打针我戳到你骨头上！
吃过晚饭，天吹着西风，姬谦文文跟马一帖和二哥一道去捉螃蟹。四人各带一张小板凳，穿上大棉袄，拎盏马灯，到姬家河对岸的弯兜，那里是西风下游，马一帖在河滩水草里插了一排毛竹蔑片，二哥在竹片后头张好了网兜，然后将马灯三面遮住，让灯光只照向河面，四人坐着守株待兔。西风吹，蟹脚痒，螃蟹喜光，它会循着灯光自己过来，爬上竹片，翻跌到后边网兜里。螃蟹极其敏捷，听到动响会逃走，这是培养耐心和锻炼静心的好方法。丁文文偎依在姬谦怀中静静的看。到九点钟，总共抓了十九只，回家，煮出七只白肚金毛大闸蟹，烫了壶老酒吃。马一帖向二嫂说，一切正常。
姬谦老觉得二嫂有些操之过急，自己与丁文文正式恋爱不过四五个月，丁文文只谈未来，从不问他过去，往日的枷锁仍束缚着自己，创伤还未痊愈，剥剥仍会流血，因而很感激丁文文。自己是缺乏点激情，但感情无法捆绑，二人还没到同居的地步，于是决定与丁文文深聊一次。丁文文的想法与他一拍即合，一年之后再考虑结婚。漫谈中，丁文文说起最近学校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事，她很想试试。姬谦觉得她心大了，光家庭出身可能就不符合报名条件。丁文文说：我打听过了，小工商业主出身不在禁止范围，我父亲没戴过什么帽子，到时你帮我出出点子。
转眼到了腊月，气温连续五天零度以下，河里结起了层厚厚的冰。星期天早晨，姬谦文文起来吃腊八粥，二哥抱歉地对丁文文说，过去这腊八粥用莲心、枣栗、胡桃肉、松子肉、香菇、百合果、白木耳、瓜子仁八味调煮而成，如今条件差，只能用蚕豆黄豆红枣花生山芋青菜豆腐干胡萝卜八样代取了，不过吃了也消灾除病。丁文文说：挺好吃的。
姬谦端了碗粥去东屋山晒太阳，丁文文见了说：你也学村上人的样，端了个碗到处乱跑。姬谦说：边吃边晒晒太阳，看看河里的冰，望望天上的飞鹭，不挺好吗？丁文文说：我不习惯，每次吃饭总有人围着，乡下人的坏习气。姬谦说：我们乡下人土气寒碜，丁大小姐是街上人，自然不习惯了。丁文文被他一呛，脸色通红，顿在那儿不说话。
二嫂正好上街回来，见了问怎么回事？姬谦笑道：文文特别喜欢这腊八粥，吃快呛着了。说着单手给文文敲后背，丁文文回头白了他一眼，笑了。二嫂告诉文文，待会周家来卖芦花靴筒，给她父母挑两双，缝好布带回家去。姬谦说：街上人不穿这个。文文急道：谁跟你说的？我父母最喜欢这个，怪里怪气讥讽人！
周家夫妇各挑一担高高的靴筒到门口，二嫂让他俩挑进家里来，叫承志承浩去各家吆喝。芦花靴筒是用稻草夹芦花手工编的带帮草靴，穿脚上特别暖和，村上人人会备一双，小孩子穿着它去上学，一冬天，都要穿破二三双。一会，聚了半屋子女人。正叽叽喳喳挑选时，杨德清带了三个民兵，把前门后门堵上，割资本主义尾巴来了。丁文文正拿了两双靴想出去给姬谦看，杨德清大声说：一个不许动！丁文文大声说道：让开，别恶狗挡道！杨德清说：人民教师开口骂人，成何体统，我们可是公干！
一群妇女立即堵住大门。堂嫂在文文身后说：杨德清，苍蝇嘴巴狗鼻子，灵的很，私人住宅你还阻止我们进出？杨德清说：把靴筒放下，人可以出去。惠琴说道：杨主任，好狗看三邻，好汉顾三村，你们村上编蒲包、织草包、扎笤帚的不要太多，为啥不割自已村上人尾巴，跑到姬家池村来逞强？惠琴娘家和杨德清同村。身后有人说：他是有选择的，周师傅是外县人好欺负，肯定盯了一段时间，没收了好拿回去私分，旧年他们没收的靴，每个干部就分了十几双。
丁文文听了说：竟然还有这种臭事？我们明天写大字报揭露他们！此时门口围了不少人，有人骂：诱奸女人的下流坯！有人说：敢跨进门，就打断他狗腿！以为我们是活逊出把戏的，好欺侮？去年，杨德清听说猴子能壮阳，把来村上耍猴的外地人抓了起来，把他一只红屁股老猴和一只刚长绒毛的小猴子一锅红烧吃了。那耍猴的流着泪说：要是在乱世，这人活人脑髄都敢吃。有人叫着把他掷进冰窟窿。场上一阵骚动，杨德清一看三个民兵不知啥时遛了，挤出点笑容说：我正好路过碰见，就当没看见！说着挤出人群快步离开了。
晚上，一家人刚吃完夜饭，后门远远转来：笃、笃、笃，寒冬腊月，水缸满满，小心火烛！笃、笃、笃，年三夜四，大门栓好，小心盗贼！丁文文说：阿三肯定又要进来吃水。姬谦看了眼她，二嫂见了说：常有人进家门好嘛。阿三是姬家老亲，大队的更夫，因老更夫死了，今年刚接任。现代更夫已失去原先报时、防盗、防火职能，只是廷续陈规旧习，每年寒冬腊打三个月更，已成照顾困难户的工种。做更夫的人得老诚稳重，阿三只有二十出头，和母亲二人生活。
阿三果然拐了进来，身上挂个毛竹筒，一手拿杂树小榔头，一手拎只马灯。他灭了灯，把东西放在门角落。二嫂问他，天晴还有月亮，点灯不是浪费吗？阿三说，我娘怕我走野路害怕，用火避避邪气。阿三每天要走十几个村子，一圈有十五六里地。姬谦倒茶他吃，阿三制止道：我不习惯吃茶，吃汤灌水就行。说着自已去了灶间，拿灶上的葫瓢到汤灌掏水吃。灶间在门厅后头，再后面是天井，没开窗户，屋顶上有个玻璃天窗。
俗话说，出门看鞋跟，进门看抹布，二嫂家抹布干干净净放在灶台上，砧板、菜刀、铜勺、铲刀、筷筒整洁摆着挂着，灶间还放着竹厨、水缸，泔水缸里养着一只乌龟，柴仓整整齐齐。灶头是三眼灶，大中小三只铁锅，里面的锅子最大，平常一般用它烧猪食，逢年过节，用它煮粽子咸鸭蛋、蒸糯米做酒，或蒸年羔煮猪头猪脚，等等。中间的锅主要用来烧饭烧粥，外面的锅最小最浅，用它炒菜烧汤。锅子之间靠烟道处制了两只很深的生铁汤灌，它既能散热，热水又可洗脸洗脚，有时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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