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是先父年轻时的牌友之一,为人嘻嘻哈哈,有一种虚伪的爽朗。他长得高大,肉红,磁实,我对他最初的印象,就是他靠在小酒楼的吧台前付账,从皮夹克的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叠撂钱在吧台上,一面龇着牙花子剔牙,一面从钱摞子里往出抽钱。抽一张,数一张,吐一口酒肉的屑末儿。他眼睛里永远带着酒色财气的理直气壮的笑,他的笑让你坚信他有花不完的来路不明的钱。
他的朋友范刚是个肥腻而黑的矮胖子,戴一副茶色眼镜,谨慎而有礼节。他的谨慎和礼节像假珠宝,灼灼生辉而又缺乏真诚。
老吴原是村子里的小混混,现在发达了,在市里较繁荣的地段开了一家规模中等的“美娜洗浴中心”。我在那儿做保安。他挺信任我,因为我比较诚实。
越到后半夜,街上越亮堂堂的,到处是癫狂迷乱的霓虹灯;大车小车,到处是奔走夜游的影子。不知哪家酒店在唱卡拉OK,唱的是《开心马骝》,一男一女,唱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两个人翻着白眼儿,嘴对嘴吵架。
洗浴中心的大堂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短发,长脸,体格风骚,绰号“动物世界”,在另一个年轻保安的屁股上扭了一下,嘻嘻笑着不知说了句什么,那个保安也嘿嘿笑着回敬,我一阵膈应,转过脸,望着外面。
……外面是闪亮的夜,干嚎的唱k的人,咆哮着驶过的车,闹嚷嚷的世界,彼此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头顶却是漆黑的天……我的希望就像漆黑的天,伸手不见五指……在这个北方城市的一隅,我这样渺小的人,前途一片茫然……难道我会像父亲那样活着,灰败,暗淡,不负责地死去?……母亲有着强大的毅力,用粗糙的双手打点着家里的一切……可是终究她会老下去,她需要依靠……在洗浴中心干一辈子是不可能的,连这儿的女孩子都说:我们是吃青春饭的,吃“青春”饭!……这腐烂荒谬的小世界……也许是人腐烂荒谬,变质了……
在这儿做保安,用虎子的一句话就是:“老子的钱都是一刀一刀砍出来的!你以为在这儿干就是个造粪机器,白吃饱哪!”虎子是这里的保安之一,小学没读完。人长得高大帅气,花钱大手大脚。记得那天我们在一起打牌,他嘴角夹着烟,一边看牌一边说的这句话。
我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一刀一刀砍出来钱”的事发生,幸好平安无事。转眼元宵节,到处张灯结彩,甚至嗅得到冷空气里弥漫着的亢奋和喜悦。晚上,仿佛全城的百姓都到江边看烟火去了。大部分员工放了假,回家过年。我没假,想吃糖葫芦,请看烟花的虎子帮我带回两根来。
老吴喝了点酒,红光满面,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悠闲地抽着烟。大厅里只有我们俩,吊灯细密的青光织下来,鱼缸里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像是窃窃私语,几只丑陋的霸王鱼静静伏在缸底。
我坐在吧台前,玩吉普赛扑克算命消遣。老吴技痒,过来熟练地洗了牌,让我陪他打扑克。他连输了两把,笑嘻嘻地怀疑道:“比你老子强多了——你老子抽烟喝酒打扑克,后来酒喝上瘾了,把打扑克扔了。”
我也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你做手脚了。”
他仍是笑着,承认了,并教我作弊的种种手段。
我轻描淡写地说:“麻烦。我有更简单的办法。”
“啥办法?”
“直接看。”
老吴兴致极好,靠在椅子上,斜睨着眼睛,问:“怎么个看法?”
“注意力集中到这个位置”——我指着两眉之间往上一点,“放松,就看见了。我小时候没这么费劲,现在是不行了。”
他很天真,试了试,看不见,就骂我扯淡。但他的举动引起了我极大的好感,所幸坦白了这些年来,我父母都不知道的那些经历。他未必信,却兴致盎然。而且逼着我看了几张牌才确信。他很高兴,让我去倒酒。我把啤酒倒进大杯子里,一抬头,看见他正注视着我,脸上浮动着亢奋的光。
“你这事还谁知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咬着牙说:“你小子敢蒙我,我宰了你。”
第二天,虎子拿着满满一大把硕大鲜红的冰糖葫芦,递给我十根,说:“哥们,听说你荣升了,做老吴的贴身保镖了。”
“哪里,没有,这糖葫芦真好吃。”我嚼着糖葫芦含混地说。
从此,老吴每次赌博身边都多了个贴身参谋,就是我。我用各种方式暗示他我所看到的。他赢得越来越频繁,给我的提成也越来越多。他似乎有种顾虑,怕我弃他而去,竭力拉拢我,对我异常地客气。这种客气里掩藏着强烈的控制欲。
可是我渐渐感到自己的视力不行了,一天几场下来,像得了重感冒似的头晕眼花,瞅什么都恶心。而且我在“帮”老吴的时候,周围仿佛有无数密密匝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内心深处,一个声音说:“不对。你这样不对。”每次,我都极力回避着不去想周围有无数的眼睛,控制自己集中精力,偷看别人的牌。
我没跟老吴说这个事儿,也是出于一种不可理喻的虚荣。暗地里我也有掌握和控制他的得意之感,类似于驯兽员驯服了一只狮子或老虎,既小心翼翼,又在一定程度上有所节制地为所欲为。可是心底深处却永远摆脱不了对于野兽本性深深的恐惧。老吴是个空心的人,你很难预料他会干出什么,很有可能他说干就干,根本不计后果。
转眼夏天,晚间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对面公路上的绿化树在狂风暴雨中挣扎喘息,像无数的野兽,俯仰呼号,弯下腰去,抬起头来,痛苦万分。我背着手站在洗浴中心大厅里,盘算着有一天,攒够了钱,得干点儿别的——学点什么?——这阵子手里颇有一些钱,我给母亲办了张卡,往里存钱。母亲跟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说:“陈东子在小吴开的大澡堂子干活呢,澡堂子挺挣钱,他一个月给我存三千。还办了个卡,我也不会用。”说时不无得意。
姐姐一直说要来看我,我拒绝:“一个工作的地儿,有什么好看的。”
我还买了部蓝色的二手手机,半新不旧的,第一次在街上打电话的时候,心里有点牛气,有点得意,可是转念一想,唉,牛气个啥。
网友评论
那些人都是我见过的,不然,怎么写呀!酒楼真可怕,我只不过有节制的写了一点点🙄特别肮脏糜烂……
早年的经历,我朋友在酒楼做收银员,我经常去看她,知道了一些内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