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弟决定请所有亲戚吃顿饭，是因为父亲从老家来到京城。但是三弟对一年前跟亲戚们吃饭闹的不愉快的事仍心有余悸，然而他转念一想：如果我能很坦然地邀请他们吃饭，那不仅显得大度，而且以后不管什么事情都不会难倒自己。
没想到这时三弟的三姑父进了电话。
“周六过来一起吃个饭，你爸和奶奶都在，我把家里的几个姑父都叫上，你表妹的男朋友也在，正好你们还没见过。”
“好，不过这顿饭我来请吧，总是带你们麻烦不好意思。”
“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等以后去你单位那边你再请我们吧！”
三弟没想到就这样完全将自己置于被动的局面，此时他恨不得抽死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打电话？为什么不早点打电话！
但如今事已至此，三弟只好赴宴。
（二）
说是宴会，其实就是一次简单的家庭聚餐，三弟这样叫是打心眼儿里想把和亲戚们的吃饭上升到一次任务来完成。
晚餐由三姑父安排在他家附近的一个私房菜馆，这家菜馆以北京烤鸭和毛血旺最为出名，人气很旺，用三姑父的话说就是——
“不熟的人得提前好几天才能订到座！”
来吃饭的整十个人，除了父亲和三姑父，还有奶奶、三姑、二姑父、小姑父、小叔、表妹（三姑父的女儿）和准表妹夫。一番推让之后，三姑父点了十二道菜，四个凉菜，七个热菜，一份汤。非常符合点菜礼仪，三弟想。
三姑父自带了两瓶白酒，但因为三弟喉咙刚做完手术尚在恢复期，再者一年前闹事就是因为白酒喝醉惹的祸，所以三弟坚持不喝白酒，只跟服务员要了两瓶啤的。几个姑父说了几句之后，见三弟仍然坚持，就放任他喝啤酒了。
（三）
“步步高升！”
这是三弟晚上听到的最多的话。
“生意兴隆！”
“身体健康！”
“恭喜恭喜！”
这是三弟晚上祝酒时说的话。
逢人敬酒和敬人酒时，三弟都是满杯啤酒干，绝不留底，并让对方随意随意。
三弟本以为今晚的夜如此宁静，再加上准表妹夫的出现着实吸引了更多的目光，应该平安无事了吧？
“哥！”三弟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小姑父端起了酒杯对着他示意敬酒，三弟没有举杯。
“您这样说我不敢举杯，这喝酒归喝酒，辈分不能乱！”
“那……三弟！”
三弟举起了酒杯，碰了一下便一饮而尽。
“你为什么要做扁桃体那个手术？”
“因为它影响我正常的呼吸和生活了，晚上睡觉还憋气。”
“我小时候扁桃体也总发炎，但我妈那时候跟我说如果再发炎一次就带我去割了，结果从此以后再没发过。”
“哦……那，喝酒！”
说完三弟又喝了一杯。
“你总在朋友圈晒跑步，减了多少斤了？”
“我跑步不是为了减肥。”
三弟心想，这问题估计是刹不住了。
“那你瘦了没有？”
“从手术完到现在瘦了24斤。”
小姑父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四）
三弟以为一切就会这么过去，没有什么能撼动自己想好好吃饭的决心，最多也就是这样，听一些类似“你是个官，以后有出息”之类的场面话，不被捧杀就好。但他又总觉得气氛稍微有点不对——今天还没有例行催婚。
三姑父之前向三弟介绍准表妹夫的时候说他俩一样大。
“你几月份出生的？”
“农历八月。”
“多少号？”
“二十八。”
“还真巧！你就比我小十一天。”
说完三弟就笑了。他笑不是因为自己在这个饭桌上还能遇到同龄人，他笑，只是因为有一个比自己小十一天的人也还没结婚，自己并不算太晚，在场的所有人应该不会像他工作以后参加的类似家庭聚餐一样去聊及结婚的话题，他们理应会给这位未来的家庭成员十足的面子才对。
想到这里，三弟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五）
“三弟，你也老大不小了，就别挑了！”
三弟正在啃着羊排，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时，感觉被人在后脑勺闷了一棍。
三弟对着说话的小姑父笑了一笑，并没有说话。
“你是想找个爱你的人还是你爱的人？”
小姑父继续，显然没有任何收场的意思，那趾高气扬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说“我一定要扳回一局”，但是三弟想告诉他“您从来没输啊！”
“我爱的人肯定爱我。”
三弟说完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傻逼”，头顶着白炽灯怎么可以说这种瞎话？以为自己打个圆场应付了事就可以马上让他们切换到下个话题甚至闭嘴？他忽略了这些亲戚们久经沙场的高级素质，以及在前面结婚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身上用口水堆出来的实战能力。
“但现实并不是这样，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我觉得差不多就行了，别总挑来挑去。”
三弟知道他们用“挑来挑去”这个字眼儿，其实也是给三弟一个台阶下，他们话中隐含的意思是——你以为自己是谁呢？你有什么资格挑？但三弟没说话，只是开始尝试放空自己。
“你自己不着急，你也要为你父母考虑考虑，他们还着急呢！”
“对对对！”
“可怜天下父母心！”
饭桌上突然就炸开了锅，几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姑父和小叔也开始应和，仿佛之前的他们都被人点了哑穴，这句话才又解穴了。
三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左侧的父亲，想用眼神向父亲求救，哪怕讨要一句“其实我们还好，关键是看他自己”也好。
“对啊！小姑父把我们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三弟听到了这句话从父亲嘴里说出，心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都沉了下去，自己也跌入了失望的深渊，那种感觉是三弟活了将近三十年都没有经历过的——比无助更无助，比失望更失望，比难受更难受的一种交替。
“来！喝酒！”
三弟再次端起酒杯仰头一饮并先干为敬。
（六）
三弟后半段几乎没有听进去亲戚们说了什么，但他依然强颜欢笑，是不想让一年前的错误重演，也是不想让父亲下不了台，更是不想让自己背负上“当个小干部就瞧不起家里人”的骂名。
三弟平时的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功夫在这一晚全然没有派上用场，他也没有反驳亲戚们说的话，也没有搬出在他自己看来认为很正当的理由，就这么让他们说着，听他们说着。
（七）
晚宴终于结束了。
三弟感觉啤酒喝多了真的有点胀，就提前下楼去卫生间撒了泡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吁出，打了一个冷颤。
北京的冬天，可真是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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