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弟毕业三十年了。从走出校门开始,我们是一样的弟兄,走着异样的路。
他学了木工。他手头高,眼力好,师傅夸他。手艺学成后却没有家具做,他便只能掂了斧子,到建筑工地当壳子工。比单纯的垒墙要好些,有点眼巧就可工作。
母亲有病,那时家里庄稼多,他出不去,花费在我一人身上。我去财务上提前支取工资,我的借账出了名。他费力在家种红薯、玉米,一年收获几万斤,但太不值钱。他不说话,但我知道他感觉了愧疚,他想给我分担。
母亲卧床时他一直床前伺候,衣不解带。我虽然每天晚上回家,但天明必须早早离开,哪里有他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值守?母亲咽气,我回去,扑倒床前,三弟抱住我,回看涕泪相合流。我三十四岁,三弟三十二岁,我们都觉得我们还是孩子,但母亲已经不要我们了。三弟给我说,母亲弥留之际,他坐在床上,使劲抱住母亲,让四弟抓住母亲的手,让父亲看着母亲的眼睛,用手拨拉着母亲的头发,他说他不信谁能把母亲带走。母亲没了气息,他抱住母亲整整一个小时没有松开,他说身体温热的母亲怎么会没有生命呢?
那时,我自己的学校步履艰辛。三弟出去干活,只要发了工钱,回来直接拐到学校,一下掏净,给我。我送他出校门,初冬的新月镶嵌在蓝净的天空,脚下的山村一片茫茫。他说:“再难也别欠老师工资,他们一家老小都指望着你生活。不要分心给学生上课,乡亲们对你信任才把孩子交给你。哥,你立直,我在后面顶着你!”我没有回答,我们弟兄俩无需言语。走上那个高坡,月亮更大更圆了,有飞机亮着灯光飞过,他说:“你不用萦记咱爹,你好好守着学校,它是你的庄稼。”我看他走远,感觉不是太孤单了。
我在谷水的日子,他会骑了摩托车给我送面,送倭瓜、豆角,西红柿,都是他种的。他说是受了老父亲的派遣,但我疑心那是他自己的心意。我人口多,菜面买着太花钱,他们比我还心疼。他给我说,自己家里有地,再去市场买吃的喝的,真是憨子。他这样跑了好几年,我的大女儿已经快小学毕业了。
我八里山的山屋就是三弟的建造。人们会觉得我的离群索居不可思议,但我固执地想安心深山。三弟不一定完全理解我,但他一直没有反对我。他知道我回老家就思绪滔滔,对着八里山总情怀悠悠,他看出我在申洼村写东西比不在申洼村要多,要深。他有时会看我的文字,他不说话,但面色里的敬重我知道,他好像懂得心在文字里的游走。
这些年,他稍微有了点积蓄,都给了三姐买房和装修。他自己简朴得不得了。生活是自家土地的出产,买了衣服能穿好多年,衣服不烂他不会买新的。我和孩子们的衣服有时会拿回去接济他们,他笑着接受,他说我穿下的衣服他还能穿几年,穿久了衣服也好像带了情意呢!
他除了农忙很少在家,他养了牛,他媳妇在家照看,两人都是拼着朝前过。我每周五回去,总见不到他。父亲让我给他打电话,父亲听不见,但他看着我们弟兄俩说了话他就安静了。我给父亲理发、剪指甲、洗脚,父亲埋怨我毛糙,我知道老三比我细致得多,父亲已经习惯了他三儿子的一切。
能碰到的日子,我们话也不多。,有一次我们去地里杀芝麻,收工走到西路边石头谷堆那儿时,他坐下来给我唱了《北国之春》。男人的声音,四十多的年龄,他苍凉雄浑略带嘶哑地传递着初春游子的怀念,“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白桦林里小草新生,溪流淙淙,水车小屋,都在我的想象里真切了。我握着他的手,很久。他手比我的大许多,指头也粗长许多。他说,他离家出去打工的日子,虽然不是太远,但站在那高楼上望着家乡的方向,总有淡淡的说不出的感伤,他周围和他一起的故乡的兄弟们都是这样,粗人也怀着乡愁。
这次,父亲猝然得了脑梗,他全身心扑在父亲身上,我和他都做好了长期抗争的准备。医院到家里,白天到黑夜,他做饭洗衣,管着父亲的吃喝拉撒。他比我要累得多。我回去,看父亲的脸色好了许多,我说”你是咱家的一等功臣”,他笑了笑,没吭声。这几天,他的女儿梦燕给他下载了微信,教他微信聊天。今晚,我在“程家至亲”群里问他父亲吃的啥饭,他第一次打字给我回答,这是我们兄弟俩第一次利用网络。我说他辛苦了,他说能看着老人在身边是最大的幸福,一点也不辛苦。末了,他突然问了我一句:“哥,你思念母亲吗?”
我再也管不住我的泪水了。
我们床头的墙上,两米不到,挂着母亲的照片。母亲的头发看不出一点白,静静地看着我们。
三弟说,今天太阳好,没有风,他和大姐他们搀着父亲晒太阳,到大门外坐了好久。他说,看着父亲一日日康复,他可高兴。
可恨我一周只有一天两晚能伺候父亲。写到这里,我心又回到父亲和三弟身边。他该打发父亲解手,在调着电热毯的温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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