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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行此次离山,乃是受谷听潮所命,前去都城长安探听朝中局势。谷听潮素怀宏愿,盼望能在自己手中,重现当年四方盟雄镇四方、压制强藩的故景,只不过推思堂星散之后,江湖中人各怀心思,谁也不真的将旧时盟约放在心上。而今皇帝既然有意重建推思堂,而太子长子广陵王又颇为精明强干,朝廷或能重新振作,也未可知。但朝中形式错综复杂,倘让俱文珍一系掌住朝政,对百姓则拼命搜刮,对藩镇却委屈忍让,那么大唐天下便只怕要一日暗似一日,这中间天差地别,实在不可等闲视之,琅琊剑庄虽然没有能力左右朝局,但谷听潮身负四方盟盟主之位,实不能袖手旁观。然而坐观宓、曲、陈、叶诸人,往往都醉心于武学一道,即便对四方盟尚有热心的,也不过是因看重本派的江湖地位而已。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三徒儿眼量开阔,最有忧国忧民之心,便只得劳动他再跑这一趟。
楚天行深孚师望,一路上紧赶慢赶,先沿陆路向北快行,又从水路经黄河、渭水逆流而上。这一日,楚天行趺坐船中,手搭凉棚遥遥观望,见不远处便是一个渡口。待问明老船夫,才知这便是东渭渡口。在此处上岸,再向西南沿商道走百来里旱路,便是都城长安。
楚天行掐指一算,这日已是腊月廿四,与当初预计的行程差相仿佛,心中大喜。与船家会了渡钱,信步走上岸来,游目四顾,只见莽莽苍苍好大一个平原,视线内沃野连片,只尽头处高山连绵,将偌大个关中环抱怀中。楚天行正慨叹北地风物豪放,忽的一阵朔风卷来,天仿佛猛的阴了,接着鹅毛般的雪片便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时值二九,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雪片落到人脸上、钻到脖颈里,化成雪水,奇寒无比;更加上腹中饥馁,一时抵受不得。好在不远处商道之侧,正立着一家酒肆,旌旗在风雪之中猎猎飘扬,正是个驱寒的好去处。
踏入酒肆之门,身上寒气为之一敛,原来屋内生着火炉。楚天行精神一振,正待说话,却见掌柜与小二畏畏缩缩地站在长柜之后,低头不语。他长眉一皱,转头扫视屋中,见楼分二层,下层场中零散放了七八张方桌,却都空着,只靠近楼梯两桌上坐着八人,个个面露精悍之气。上层中空,四周则是长廊,又沿着长廊置有十数个雅座,其中一个道士模样的面朝里坐着缓缓饮酒,两边雅座中又有七八人或坐或立,个个盯着那道士不动。
楚天行知道此地不是善地,但他艺业骄人,胆识超群,浑然无惧;再者外面寒风冷雨,哪里去找这等好去处?当下便只咳嗽一声,走到一张方桌旁,拖开一条板凳,朗声道:“店家,有甚么酒?”
那掌柜的半抬起头觑他一眼,连连摆手。近旁方桌上一人立起,转过身来。这人方首环眼,形貌凶恶,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楚天行一番,抱臂粗声道:“爷们在此地有事,识相的还不快走?”
楚天行斜睨了他一眼,笑道:“爷们在此地也有事。怎么,这里的酒就你吃得,我吃不得?”
那环眼人勃然大怒,“啪”的一掌击在桌上,桌上箸笼蹦跳着倒下,筷子洒满桌面。那边厢掌柜惊得浑身一抖,小二“噗通”坐倒在地下,面如土色。楚天行却巍然不动,兀自笑眯眯地看着对方。
二楼上一名黑布包头的大汉道:“这位朋友,飞龙帮与崆峒派在此叙旧,不相干的人士还请回避,免得彼此不方便。”这人脸颊如刀削般硬朗,到下巴处收成一个倔强的方形,看来是这群人的首领。
楚天行笑道:“方便,方便。你们叙你们的旧,在下狼狈于途,只求喝几碗酒暖暖身子。这外边凄风冷雪,冻得人生不如死,那才是真正的不方便。”心中却暗自疑惑,原来崆峒派和飞龙帮也是当年四方盟十三路豪杰中的两路,本属上都监察使神策军推思堂统辖。推思堂星散之后,崆峒、飞龙两派倒还尊奉盟主号令,但有所命,必有回应。这两派是何时结下的梁子,以至如今这般剑拔弩张,却是从未知闻。
环眼人见楚天行拒不从命,拔拳便要打去,那首领见了,喝道:“祁三,不可节外生枝!把大门关上,不许旁人再进!”祁三不敢违抗,应道:“是,帮主!”瞪了楚天行一眼,摇晃着膀子去将酒肆大门关了。楚天行见店家不敢前来送酒,便自去柜头取了酒坛、大碗,又借口要下酒小菜,将掌柜小二两人打发去后厨躲了起来。那十余名大汉也不出声阻止。
那首领见众人均无多话,便又转头去看那道士。那道士只是背对众人吃酒,对身边动静恍若不闻。那首领道:“云关道长,贵我两派素来交好,那是不须我细说的了。想当年京畿会盟,若非贵派灵霄道长极力相荐,敝帮只怕也不会入了四方盟,与贵派共事一主。”这话倒也不是虚伪客套。陇右飞龙帮创帮之时,乃西域商道之上的马贼,专以劫掠客商为生。嗣后受汾阳王郭子仪感召,驰骋陇西,为大唐打探回鹘、吐蕃的军情,同时为沿路客商护镖。大历六年四方首盟之际,又得崆峒派力荐,才成为创盟十三路侠义道中的一路。
楚天行此时却无暇细想个中故事,一听“云关道长”四字,眼神陡然一缩,抬头向楼上望去。当日广陵王携龙虎双卫大闹扬州修武馆,那云关道人神鬼莫测的身手早已深深印在他的脑中。不过时值夜晚,各人相貌只能看个大概,而此时那道人又背对而坐,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人。心中想着,手中便举起碗来“啯”地喝了一口,只等那道人转头过来。不料那道人依旧闷头喝酒,毫无反应。
那首领续道:“如今四方盟名存实亡,大家伙儿虽不似从前亲密,却也不必为敌。贵派身处崆峒,敝帮驰骋陇右,原可两不相干,云关道长,你道我为何非要来寻你晦气?”
那道士“哼”了一声,仍不答话。
那首领昂起头,大声道:“当年我等受汾阳王感召,共抗强藩,救民水火,那是大丈夫义所当为。可如今朝廷朽坏,君昏臣佞,咱们江湖侠士不思除暴安良,却甘为鹰犬、乐作爪牙,试问普天之下、自古以来,可有这般道理?这种武林败类,可是人人得而诛之?”他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周围大汉纷纷拍着桌板叫嚷道:“说得是!说得是!”
那道人忽的吐气开声,哑声道:“方伯弘,贫道敬你还算是条汉子,不计较你胡言乱语,给我滚罢!”楚天行深吸口气,听这嗓音,果然便是广陵王府的云关道人。
那首领尚未答话,身边一条大汉怒道:“我呸!狗道士,你给我站起来说话!”大踏步向前,一拳向云关道人脑后砸去。楚天行摇了摇头,低下头去呷了口酒。
蓦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时,那大汉竟凭空消失了。接着只听“啪”、“砰”两声,楼下登时呻吟不断。方伯弘转头向楼下看去,见身边这条汉子正摔在楼下一张方桌上,立时将方桌压塌,又砸到了自己的几个弟兄,登时只觉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厉声大喝:“贼道看招!”右手一晃,不知从何处掣出一根烂银钢鞭,明晃晃夺人魂,亮晶晶摄人魄,照着云关道人兜头砸去。
这烂银钢鞭有二十来斤重,若是照准了砸在后脑,只怕当场便将脑袋砸成血葫芦。未料想云关道人仍是坐在原地,右手现出一柄拂尘,轻轻一挥,拂尘软毛竟将钢鞭缠住,停在他脑后几寸处,竟一步也进不得了。
方伯弘冷笑一声,左手微晃,竟又掣出一柄钢鞭,横着砸向云关道人左侧太阳穴。云关道人武功虽强,毕竟只有一柄拂尘,这可如何抵挡?眼看便要遭开颅之厄,忽然“铛”的一响,方伯弘右手钢鞭被云关道人拂尘一引,将左手钢鞭荡了开去。
方伯弘大怒,右手猛力回夺。不想拂尘又是一松,方伯弘右手收势不及,手肘狠狠撞在身侧一名随从的腹部,那人立时疼得趴在地下,呕吐不止。
方伯弘脸涨得通红,喝道:“贼道士,你仗着你武功高强,便能横行天下?兄弟们,今日我等为天下苍生除此蟊贼!”身边四五人发一声喊,各持兵刃向云关道人袭去。云关道人向前一纵,身后招式尽皆落空。只见他缓缓转过身来,手里拂尘一摆,脸上神情呆滞,依旧不发一言。
楼下几条大汉见楼上动手,俱皆呼喝鼓噪,向楼上便冲。楚天行抓起几枝筷子,脱手掷去,口中喝道:“别动!”
这一掷之中,又用到了“长虹贯日”手法。当先两人膝眼穴上各被木筷一顶,只觉下肢酸麻,支撑不住,当即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其后数人只得缓下脚步,上前搀扶。
方伯弘看得真切,双目圆睁,怒道:“阁下是谁,何必非要来架这个梁子?”
楚天行笑笑,开口道:“这位道长不是坏人,只怕诸位有些误会。在下不想架梁子,倒想为众位解这个梁子。还请方帮主下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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