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那妇人自门帷钻出,手里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水饺出来。
每人身前放了一只小瓷碗,一勺一勺的轮番打满。
云游双手捧起,只觉香气扑鼻,夹了一只送入口中,入口爽滑,便如自己儿时母亲所下的水饺一般,回味无穷。
那妇人看云游吃的享受,想起自己孩子,双目含泪,轻轻抚了抚他的头。
云游却也不回避,反觉在她温柔的手掌下甚是舒服和安祥。
傀儡和音魔二人瞧着云游,将信将疑的夹了一只,皱起眉头含入口里,细嚼几下,“噗”的一声吐了出来。
大怒道:“你这是人吃的东西么?怎么一股泥土味?”
云游好奇的从他们碗中尝了一只,然觉并没有他们所说的泥土味,和自己碗里的无二。
料想是这两人在有意为难这对夫妇,不知有何用意?
那妇人忙躬身赔礼道:“民妇厨艺粗鄙,还请恕罪则个。”
云游打圆场,笑道:“两位前辈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有吃有住已是不易。奢求味美,但可待明日天明之时,晚辈亲自来请客赔罪。”
傀儡瞪了云游一眼,怒喝一声:“你是他什么人?要你来赔罪?我看这里的天明不了了,不如好好大吃一顿,去找些肉食过来。”
男人作揖道:“我们一家皆是以素食为生,却哪里来的肉食,二位还请多多担待。”
傀儡哼了一声,冷道:“你们的捕兽夹便没有捕到过野兽么?这般哄人,可当我们是傻子么?”
“捕兽夹只为了防止野兽侵犯,我们捕到之后又会放生,那些放生后的野兽也就不再来侵扰。
上天有好生之德,野兽亦有良知,我们相信这带的野兽会被我们所感化,不再侵犯人类的。”
岂料傀儡听完,哈哈大笑道:“你这等小儿无知之言,也只配去骗骗那些野兽。什么感化,当自己是大圣人么?
你既然这么可怜天下苍生,就应当学佛陀割肉喂鹰,我还从未尝过佛陀之肉。”
云游听他语气不善,大觉不妙。
又听那音魔嘿嘿笑道:“师弟,你说人少了一只胳膊后会如何?”
“那能如何,重新长一只呗,又死不了。”
“你怎知死不了,你折过胳膊么?”
“你看那树木,不是断了枝叶,来年又可重新长出来么?”
音魔气道:“树是树,人是人,你又来胡搅蛮缠了。”
傀儡反问:“是树砍人,还是人砍树?”
“自然是人砍树,树又怎能砍人?当真是胡说八道。”
傀儡哈哈笑道:“由此可见人比树厉害,树既然可以重新生长,那人在断臂后定然也行。说不定还可以生出三头六臂,那哪吒便是最好的证据。”
“一派胡言,你吃人时可见他们有长出什么来么?倘若真能长出三头六臂的话,那人也不必为吃的发愁。
饿了便直接砍下自己一条胳膊来便是,且越砍越多,岂不是要成千手观音?”
云游知他们“人间真理”二人喜欢论理,只是听他们越说越离谱,总说什么吃人之言,虽是不信,却也不禁心下惴惴。
然傀儡瞟了那发愣的男人一眼,桀桀笑道:“真假如何,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说罢,傀儡倏地左手抓住那男人右肩,右手拧住他的手掌“喀喇”一声。
那男人长声惨呼,一条血淋淋的右臂,自肩而被拧出,登时鲜血狂喷,洒了一地。
直溅到那妇人吓得死人也似的脸上。
云游也吓得呆了,望着眼前的一切,如是做梦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傀儡抓住他的断臂便伸向嘴里撕咬。
霎时间只见他满嘴都是血,幽红的烛火映在他的脸上,直如地狱凶魔,人间恶鬼,可怖已极。
忽听门外一声惊骇的呼声,音魔一皱眉,右掌一推,一股凌厉的掌风推出,转腕一带,一团青影便即自门外拉了进来。
那青影扑倒在草席上,双眼惊恐莫名,手抓下巴不敢出声,正是躲在门外偷窥已久的溪辞。
音魔嘿嘿一笑,厉声喝问道:“女娃娃,你在门外可看得舒坦么?这小子是你什么人,竟跟了我们一路。”
显然傀儡音魔二人早已知晓她在暗中跟踪,发觉她功夫低微便也浑没在意。
溪辞瞧着傀儡吃人的可怖模样,只吓得全身发颤,几欲哭将出来,哪里还敢接口?
却听傀儡桀桀笑道:“来的好,来的好,这女娃娃细皮嫩肉的,味道指定比这臭男人美的多。”
溪辞一听,身子一侧,闪到云游身后,双手紧拽住他的胳膊,抖个不停。
那男人断了右臂,脸色煞白,躺在席上,脸上仍笑盈盈道:“二位想吃肉,也不必去吓唬小姑娘,倘若不够,再向我使来便是,这身皮囊早该还了。”
傀儡恶狠狠的瞪视他一眼,大喝道:“你是什么妖魔鬼怪,我要将你打出原形。”
说罢,将断臂一扔,左掌贴其右耳,右掌贴其左耳,“喀喇”一扭一拔,一颗头颅直甩到云游脚边。
鲜血如箭向上飙射,茅屋内如下血雨,地上的草席,瞬间被染红。
溪辞身子晃了几晃,当场吓昏过去。
云游只觉眼前这一幕甚是熟悉,呆呆的看着,没有任何恐惧,只有无限的愤怒,胸中气血翻涌。
心下陡然生起一个念头:我要复仇,我要杀了他。
双手握拳,格格有声。
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杀人之念,即是当初刺伤那魔头,亦是为神剑所使。
今番却大不相同,全然只有怨恨之情。
那妇人终于“啊”的失声大哭出来,取了玄铁剑,直向傀儡刺来。
傀儡弹指点向她的手腕,妇人长剑立时脱手,剑在半空,不待落地,傀儡右掌向着长剑一圈,向前一送。
那玄铁剑剑锋倒转,“嗤”的一声,反插入妇人腹中,直没至柄。
力道之大,将她身子刺穿之后,带滑飞出,挂在茅屋壁面才止了下来。
那妇人嘴角溢出一道鲜血,眼望云游,大有托孤之意,头一垂便没了气息。
那女童在眼见父亲惨死之时,已然受惊过度浑身抽搐,匍匐在地,双眼瞪视着二人,口中“荷荷”有声。
待见母亲也横死,忍耐不住,张口咿咿呀呀的呜呜叫了两个字:“爹……娘……”
语声中恼怒之意已多过惊恐,双目发出绿幽幽的精光,嘴角露出四颗锋利的獠牙。
如是化身成了一条发了狂的野狼,双手着地,仰头“嗷呜”一声,双足一蹬,猛地朝傀儡扑去。
云游一惊而醒,待见那妇人亦惨遭毒手时,心如刀绞,愤怒已达极点,体内真气如洪水决堤的奔涌至掌心。
刚欲拍出,却见那女童也扑了过去。
这一开山断海的掌力若是拍出极有可能误伤到她,是以将掌力急沉下压。
然听傀儡喝道:“找死,我便成全你这一家野鬼。”
右掌一划,“呼”的迎头拍将上去。
云游不待多想,一个箭步闪到二人之间,那女童一头扎进云游怀里,被他双手抱住。
云游只觉背心吃了一掌,闷哼一声,向前扑出,双手抱紧女童在地上急滚。
那女童目露凶光,一口咬在云游肩头,眼泪如雨水滑落,将所有怨恨之气全都撒在他的身上。
云游闭目强忍阵痛,右手搂住女童的身子,左手轻拍她的后脑安抚。
眼泪也禁不住跟着长流而出,这眼泪并非是因身体,而是心中的痛苦源源被激发出来。
然听傀儡大喝一声:“让我收了这个小妖孽。”
一掌倏出,直拍向女童后背。
云游大骇之下,右掌一扬,登时将地面草席飞起。
傀儡只瞧见卷飞的席草不住在自己眼前掉落,一愣神,“啪”的一声,一掌自枯草中击出,正中小腹,向后飞撞出去。
云游再也忍耐不住,“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双膝跪地,手中兀自紧抱着女童。
那女童双目凶光渐去,两汪清泪涌出,身子一软,眼睛一闭,便昏睡在云游怀里。
音魔眼见傀儡撞破茅草屋,直摔到屋外,这一掌着实厉害,不禁怒道:“妖邪蛊惑人心,常以其柔弱之形来迷惑世人。你小子已入魔道,为虎作伥却全然不知。”
云游抱住女童,以袖拭了拭嘴角鲜血,苦笑道:“妖邪,魔道,他们可有伤人害人?
你们这些正道下手却如此歹毒,比之妖邪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音魔厉声道:“执迷不悟,我要杀这小妖孽,看你又能奈我何?”
便在此时,只听“哗啦”一响,头顶一空,一块茅草皮砸落下来,洒进一片清光。
一人猛地扎落,蹲在草皮和清光正中。
霎时间,一股寒风自上而下扑向地面,人落风起,直吹得音魔和云游掩面后退。
待得风止,只听那人淡淡说道:“邪魔歪道,从来只说他人。
是妖魔还是人鬼又有何分别?
倘若自恃正道之士却心如猛鬼,又与妖魔何异?若然无有伤天害理之心,即是妖魔又何足让人所惧?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人有魔心便是魔,魔生人心便是佛。
到底哪个更让人所惧怕?
执于相者,不能直视人心,空相识达,无我相无众生相者,人鬼魔佛皆无所惧。
无我,不伤万物,无我,万物又何来所伤?”
云游一怔,只道是空悟禅师,然清光正照,眼前此人一头狮发,身形如山,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浩然之气,不是那魔头风千千却又是谁?
心下一激动,脱口便道:“风……风老头……”
音魔大骇之际赶忙挽起傀儡,颤声道:“果……果真是你。”
语声中既有惶恐又有所料不假之意。
眼见强敌当头,傀儡又身负重伤,当即扬起手铃一摇,怪叫一声:“去也……”
“噗”的一响,茅屋内登时烟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云游怒道:“别……别让这两个畜牲跑了……”
勉力撑起,牵动内伤,又复坐倒。
魔君淡淡道:“障眼法,他们终于要现身了。”
云游又待说话,只觉胸闷难当,将那女童轻放于地,“哇”的又吐出一口鲜血。
魔君皱了皱眉,温言道:“你心中动力杀念,这才会伤及自身这般严重。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即也是对自我的一种宽恕。”
云游忍不住又长喷一口鲜血,怒道:“不……不,我要为他们复仇……哪怕……哪怕……”
他心中闪过数种念头,奶奶常教导自己常怀善念,不可有争勇斗狠之心,更不可有杀人伤人之念。
而今他亲眼目睹着这自认为的良善之人为这凶残之极的恶鬼所杀,心下既是悲愤又是歉疚。
想若世间连这般毫无人性的恶鬼都不该杀的话,更有何人是该杀的?
杀了这两个恶鬼只为了更多的无辜之人免丧命于他们二人之手,此亦是救人之道。
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不正是自己儿时的大侠梦想么?
只是云游似乎勘破了天道,万事顺应自然,转念又想,此时的自己起了杀念又何尝不是顺于内心之想呢?
既是如此,顺从自己内心便是为人之道,其实他自己的所做所为大都是发于内心之想。换言之,只要是对得住自己的良知,那便是在践行为人之道。
他思涌如潮,瞬间胸中豪气干云,为国为民的大侠之心又再燃起。
即是知道命由天定,然运势却握在手中,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即此理。
望着那楚楚可怜的女童,云游又如何能昧着良心的安之若命,见死不救呢?
哪怕天定其,命不长久,亦要做自己为人当为之事,不负于心,尽己所能,方为人道。
人之所以为人,不正是因为有心么?
云游心思所往,常常超然于身,身子于他而言多像一个牢笼,将他的魂困于其中。
一种心有余而力不从心之感,时时有生,想要伸手去察看关爱那女童,身子却半点气力也无。
摇摇欲坠之时,只觉被人托住,一道暖流自背心缓缓注入。
原是魔君右掌按在云游后背的大椎穴上,以真气在替他疗治内伤。
云游心下感激不已,此人虽为魔头,然却几次三番的搭救自己。
为人坦荡磊落,而自己却总是对他因为各种缘由怀有偏见,不觉大是愧疚。
过不多时,魔君满头大汗,面容憔悴,云游则气色好转许多。
回身向着魔君跪地一拜:“风老头,大恩不言谢,小张仪永生不忘。”
说罢忙俯身到那女童身边,查看有无受伤。
魔君盘膝闭目,拇指与食指相触,三指平直,掌心向上,安放于膝。
淡淡道:“那孩子身体无恙,所受的是灵魂之伤。身体好治,然伤了魂则是大患。
她自小便失去了人性,所见者皆是人性之恶,加之哥哥,父亲,母亲接连惨死,对她心灵的创伤不言而喻。
想要抚慰心灵之伤,非极尽世间温柔而不可治,若是你明知她不可治,还会治么?”
云游抱她入怀,斩钉截铁道:“会,即是天意如此,我也要带她览见世间美好。告诉她黑暗中不只有妖魔鬼怪,更有璀璨群星和那皎洁的月光。
为人处事只有该与不该,但问行程,不求结果,无愧于心,方始为人。”
魔君微微一笑,点头道:“很好,所以我外孙女的行程,你可知晓?”
云游一凛,原来这魔头到此并非是要逼迫自己为徒,而是来寻他外孙女的。
于是云游便将自己如何与她相遇,又如何被花如影带走,又如何被人打入金兰城枯井被三君子所救一事简略说了,只中间略去了莫子枫一节。
“这么说来,她还在金兰城了?”
云游见他竟一点也不疑,甚是好奇道:“风老头,你这么相信我说的么?”
魔君只微微笑道:“从前或许不信,但在这些日子,老夫和空悟禅师及牧大侠相处后,受益匪浅。
空悟禅师于缘之一道见解独到,老夫亦深受其佛宗禅机点化。
心中的贪嗔痴之念也淡漠许多,所见之新世界通达明性。
人生苦,多在于求,无求则无苦,凡事但讲缘份,随心随性不可强求,信与不信便也无足重要了。
老夫自问已经尽力而为,至于你还愿不愿随我入水星城,那便是天意所定。
或许你我缘份未到,又或许你我终究是无缘。”
云游登时明了,他之所以不再那么强烈的收自己为徒,出口便是佛家的禅机妙理,原是和空悟禅师在一起之故。
心下不觉对他更多了一种亲近感,双手合十笑道:“前辈此言让在下好生倾佩,世人活得通透看得明白的又有几人?
不必泄气,你我是否有师徒之缘,谁又能说的清,保不准哪天,我便因缘际会的拜您为师也未可知。”
魔君笑了笑,伸手抚了抚云游的右脸剑痕,正了正他的衣衫,如是从前,眼中尽是慈爱关切之色。
“你这张嘴总是让人既喜欢又讨厌,好在整体为人还算不错。否则老夫真要怀疑圣君的预言是不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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