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

我们这个办公室里，并没有什么令人称奇的地方。杂乱无章的办公桌随意地摆放成一个回字型，桌边拥挤地堆砌着看上去便觉很不舒服的椅子。惨白的灯光在白天毫无作用，到了夜晚也只有冰冷的悲伤之感。一到夏日蚊虫横行，加之当地的朋友们并不勤于打扫，以至于惨白幽深的房间角落布满了蜘蛛网和被蜘蛛作为猎物而作茧其中的昆虫。

虽然办公环境这般不堪，但我在这里一年多了却始终未觉难以承受，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办公室的落地窗外有一个阳台。

阳台的作用，无非是供人亲密阳光，呼吸自然，培育盆栽，闲聊休憩等等。这坐阳台在功能上而言也不例外。深红色的瓷砖整齐划一地铺陈地面，四周的围墙高于大家的肚脐，倒也不至于让一个神智清晰的人有跌落的风险，更何况这些围墙漆着亮黄色的涂料，多少也给予人的精神某种警示。围墙上点缀了有着渐变色彩的黑色污垢还有鞋印，这种略微老旧的即视感反倒给我一种亲切的感觉，很是随意。

工作的压抑不用多谈，从事技术方面的活儿自然得耐得住寂寞。长期坐在电脑前，即便是与众人共勉，屏幕忽闪忽现的光晕也让人历久不适。这时候，前往阳台成了我最倾心的活动。

说是娱乐，未免也太贫乏了些，相比于同事们捧着手机游戏相互竞技，我在阳台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儿实在是形同木鸡：散步。这儿不算大，但相比于大多数工薪阶层家庭中的阳台已是足够宽敞，我时常点燃烟头，蹀躞徘徊在这单调的空间里，循环往复，很久也不会停下来。我不可得知的是，同事们对于我喜欢在阳台散步的行为是如何看待的。也许他们会觉得我独自一人在盘算着难以告人的心事，有的人可能认为我碰到了什么苦闷事儿而胸闷气短，心神不宁。大概再思路清奇一些的人，会想我在难以掩饰什么惊喜，正在阳台自寻开心呢。

其实，他们都没错。不论心情如何高低起伏，人生境遇怎么千回百转，我确实在阳台独步时会似有若无地想着一些事情。不过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状态，属于什么也没在想着什么，而是放空自我，可能我一直都在阳台上试图让自己的精神与窗外的自然相融。

夏日的午后闷热难当，我独自在阳台上的时候会把身后的落地窗开着，让办公室内的冷气轻拂我的后背。阳台正对着办公大楼的大院，宛如母亲臂弯中待哺的婴儿。院中的菩提树轻轻摆动，随风摇曳，我常能通过夏风吹过我面部的感受来与它们摇摆的节奏产生共鸣。大门外的车辆有条不紊地穿过人群稀少的街道，看着大门口停车杆的一起一落，我感到的是周遭的世界井然有序并沉然幽静地运作。这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左右的变化，就如同菩提树和其他的花草水木会随着斗转星移而瞬息幻灭。而在下一个四季开始的之初，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再露生机。

倘若窗外的景色看累了，我就会转眼观赏一会儿隔壁办公室的同事种植在阳台边缘之上的多肉植物。相比其他弱不禁风的小型植被而言，多肉植物真是可爱而不失坚强。哪怕是炎阳暴晒，还是风吹雨淋，都像是遗世独立的山中圣人一般挺拔傲立于花盆中。记得有一次台风来袭，雨下的厉害，一阵大风把一株同事的“黑法师”滑倒在地，花盆的碎片砸落竟然的阳台地面的各个角落。然而当我们发现这一必然会是惨状的场景之时，却看到“黑法师”安然无恙地侧卧于承载它的松软泥土上，那个样子仿佛植物也有灵魂，对自己的生还展现出无比自豪的姿态。不过想来，植物哪有什么灵魂可言，无非是观察者心中的倒影罢了。

除了散步，我时而独自坐在阳台的落地窗旁，安静地看着室外。如果说散步是一种动静相融的亲近自然，那么这样的呆坐，则完全是以静制动，就如同文学中的自然主义一样，用一个彻底静态的灵魂去旁观世事变迁。我喜欢就这么坐着，看着对过青浦区残联大楼的顶部，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不用说别人如何看我，就我自己都觉得我的气息就好像活死人那样形如槁木。但我的心，却未必能如《齐物论》中的南郭先生一样死灰飘散了。

以我如今的年龄，说是对人生有什么感悟难免被人嘲讽，更不用说看透了世事的什么规律。可人的经历和心中所感，确是最为真实的东西。近几年，我的遭遇不敢自诩悲惨，但也算是让我体会到了什么是挣扎着活下去的感觉。大概一颗文人的心永远是痛苦的。对于我不断地去伤害别人然后再被人伤害的无尽循环而言，虽说不应该抛开立场谈什么苦难，但真实往往不容我去回避。真实不仅如同窗外暗红色夕阳的余热侵蚀着我的脸庞，树杈间的阵阵蝉鸣氤氲在耳蜗的四周，地砖间若隐若现的淤泥和蚂蚁迷乱人眼。真实，它更是心河的奔涌咆哮，荡击岸岛，使人心潮悲郁，不知所终。

我不禁联想到去年我读到的最喜欢的小说《金色夜叉》。主人公贯一，经历过爱情的背叛和伤痛，任由过自己沉沦于道德的低谷。然而最后，任何事也难以逃离时间和历史的洗刷变得空灵虚妄。垂暮之年，他早已不会再见当初爱之深，恨之切的那个女人。但他时常会孤身坐在阳台（其实是类似和居室的边缘台阶处）里，倒一杯冰啤酒，用苹果和毛豆当成小菜。当他安然望着即将落幕的夕阳之时，他其实什么也没想，又或是什么也不愿去想。所谓世间，我们所有人都一样，只能任由着自然变幻和人事浮沉，将一切都建树在那遥远缥缈的“无何有之乡”吧。

近日，离搬迁的日子越来的近了。大包小件的东西错落有致地堆在了单位的门口，所有人蓄势待发的劲头都预示着变迁带给大家的憧憬和渴望。不过于我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快乐抑或不快。新的地方没有阳台，据说我的座位边上只有一扇不大也不小的窗户。

我不知，以后能让自己“休息”的地方，还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