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我搬了一次家。在这个城市呆了快有十年,一直居无定所,过着漂蓬断梗的生活。没有家,只有暂时寄居的客栈,只有租住的阁楼里面的斗室稍可容身。
夏日的阳光已经开始躁动,夜晚总得在闷热的小房间里折腾半宿才能入睡。清晨,天刚放亮的时候,总听得窗外一片鸟啭。那不是叽叽喳喳的麻雀,不是呱呱噪啼的乌鸦;也不是杜鹃悠远凄凉的哀鸣,也不是斑鸠咕咕咕枯燥的自言自语;也不是呢,百鸟朝凤,有时独奏,有时合唱,圆润婉转的和谐交响曲……那是雌鸟回窝时,雏鸟们叽叽喳喳、争先恐后张嘴接食的喧闹。
幼小时候我在家里就看见过屋檐底下小燕子们迎接妈妈回来时的热闹场景,就是这样子。
在睡眠不足,疲惫不堪的清晨,听这样一场鸟声鼎沸的喧嚣,可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睡梦被搅扰了,再也无法入睡。只听那骤起的喧闹隔三差五响起,每三两分钟就要来一次。忍耐了几天实在不堪搅扰,我便悄声起床,躲藏在窗户后面,想看一究竟。
原来是一只灰色的泥八哥——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它踞在墙边的电线上,嘴里还叼着食物,机灵的小脑袋前后左右转动,锐利的目光警觉地四顾张望,不知是不是我惊动它了,它倏的振翅飞去了。过了不大一会儿,它从另外一边又飞回来,嘴里的食物还在,落在电线上,稍停了一刹那,便闪向墙壁里去。顿时,雏鸟的鸣叫声四起,有一只小鸟得到了喂食。片刻的喧闹之后,鸟窝又迅速安静下来。雌鸟喂食完毕,又闪电般振翅飞去了——它不回顾,它不悲哀,它像虹似的一下就消逝了,它留下的是无限的迷惘。梁实秋曾这样描写它们。
原来小鸟把家安在了我的窗户旁边,那个已经废弃的安装空调时凿出的墙洞里。墙里面的一端被泡沫封住,外面正好是它们安全舒适的家,既隐蔽又坚固,风不能摧,雨不能淋,多聪明的小鸟啊!想起它们每日清晨闹人的尖叫,我一时火起,搬来凳子,站上去,举起手在里端的泡沫板上使劲一拍!里面的小鸟惊动了,仓皇地叫了一声,立即又安静下来。
本来在举手之间,就可以摧毁这个鸟窝,那么每天一早第一场灾难就可以解除了,小时候我可没少干这种事。但转瞬之间我犹豫了,一种生存艰辛的悲悯之情阻止了我这样做。英国诗人哈代在一首诗里说,他在圣诞前夕,炉里燃着熊熊的火,满室生春,桌上摆着丰盛的筵席,准备着过一个普天同庆的夜晚,蓦然看见在窗外一片美丽的雪景当中,有一只小鸟蹐局缩缩地在寒枝的梢头踞立,正在啄食一颗残余的僵冻的果儿,禁不住那料峭的寒风,栽倒地上死了,滚成一个雪团!诗人感喟道:“鸟儿!你连这一个快乐的夜晚都不给我!”——这也是在梁实秋先生的文章中读到的。此刻我的心中洋溢着的大致也是这样一种悲伤。
在这个钢筋水泥铸就的坚硬的城市里,人可以安家的地方已越来越少,有不少的浪人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何况无人看顾的小鸟们呢?它们也是需要家的生命啊!
我僵立在方凳上,不只如何是好。这时,雌鸟又飞回来了,雏鸟们的叫声再次响起,叫得比以往更加热烈,更加欢快!受惊的孩子们终于又看见妈妈了,多好啊!就像我们每个人生命的起始,需要妈妈的照料,妈妈的呵护,受了惊吓的时候,更需要妈妈的安慰!现在,妈妈终于回来了,孩子们安心了,我也安心地从凳子上下来。我欣幸自己没有毁掉小鸟们的家,一个多么幸福的家!
从此我做了它们的邻居!虽然那个整天叽叽喳喳热闹的大家子,从来没有和我打个照面,但我一样分享了它们的快乐和幸福!在每个天刚微亮的黎明,在每个星光灿烂的安静夜晚。快乐和幸福从来都是同属于世界上的每一个生命,如果小鸟没有幸福,人类怎么会有幸福!
盛夏来临前的一天,小鸟们的叫声再也没有响起。小鸟们长大了,羽翼丰满的它们,终于可以展翅飞翔,远走高飞了。小鸟们飞走了,鸣叫声不再响起,人去楼空巢也倾,清冷寂寞的我却还在!我默默地想,但愿它们不回顾,不悲哀,把卑微琐碎的生活过得快乐、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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