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嫁的那天,我们一家人的脸黑得和天一样,轻轻碰一下就会滴下水。而牛二站在我房子的门口,嘴裂开成弧度,形成了一朵大花。他穿着有折痕的西服,脸上的颜色,已经和他脖子上稍微有点歪的红领带差不多了。他躲避着我的目光,对着我那黑着脸的家人们,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你们就放心吧,我会对娟子好的,一定会的……”鞭炮一响,牛二抱起我就走。我把脸贴在牛二胸口,能感受到那结实的肉和有力的心跳。接着,我一回头,就看到父亲闭上眼睛,而母亲则流下眼泪。弟弟还小,不太懂事,可是还是对着我做出了极为不开心的表情。可能是父母向他说了,你姐姐嫁人了,一分彩礼都没收,你以后讨老婆要吃劲了。
这场景是残忍的,我没有办法看了,只有学着父亲一样闭上了眼睛。鞭炮声,起哄声响在我的耳朵边,可,此时在我心里面最震的声音却是:我站在炕上,拿着剪刀,声泪俱下地叫喊的声音。我喊的是:不让我嫁给牛二,我就死在你们面前。终于,在死亡的威胁下,我的家人妥协了,只是父亲蹲在院门口抽烟的脸上的表情不在欢快了,母亲则小心翼翼地藏起剪刀,时不时会劝劝我。无奈,我已经铁了心,非牛二不嫁了。
“叮——当——”这是“二踢脚”的声响,在我们这里,新媳妇进门,必放二踢脚。据说放出来越响,日子会越红火。听今天,牛二家门口放的“二踢脚”确实响,震得我的耳朵都疼了,可是,当我睁开眼睛,向他家一看,就心凉,都说他家穷,没想到能穷成这样。黑漆漆的几件破土房子,立在院子里,有些玻璃竟然都是不完整的。幸亏今天的风不大,要不然我都担心这房子会被风给吹走。院子里的人到是不少,都是村里的人,来参加我和牛二的婚礼的。他们脸上都带着笑,但是在我看来那笑容好像都是嘲笑。似乎所有人,都在嘲笑我,嘲笑我的父母白养活我这么多年。当然,这里只有两个人的笑容是真诚且幸福的。这两个人那就是,牛二和牛二的太奶奶。此时,我稍微扬一扬头,就能看到牛二涨红的笑脸,倘若我把视线向破旧的房子里延伸,就能看到牛二的太奶奶的脸。那市长皱纹多到看不到表情的脸,但是这张脸依旧化成一朵枯黄的菊花,它努力地盛开,向外界传递着喜悦。
村里的人们都说,牛二是命苦的人,小的时候,父亲去得早,母亲为了生活改了嫁。村里的人民又说,牛二的太奶奶是个命硬的人,小时候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了子,到最后,垂死之年的时候,竟然连自己的孙子都死掉了。于是,她带着尚未成年牛二,用长满皱纹的身体在自家的地里种活了粮食,延续了自己的性命。她经常会对别人说,她不敢死,她不想牛家断后。而如今,我就是她的希望,可以为牛家传宗接代。我想:牛二的太奶奶的心愿,是时候了结了。她死后,那个挂在她腰间的,与她形影不离的小铁匣,就归我了。说起来可笑,我就是为了这个小铁匣,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嫁给了牛二。这小铁匣,就像牛二家的房子一样破旧,巴掌大小,上面的铁锈,已经被摩得发黑、发亮,它永远挂在太奶奶的腰间。
“太奶,这小铁匣里,装的是啥啊?”我边问,边端上一碗粥,放在桌子上。那老太太,被皱纹压迫到快要睁不开的眼睛,听了我这话,立马清澈了起来。她用着干枯的手,摩挲了腰间的铁匣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哆哆嗦嗦的脑袋,对着我说:“这里面啊,是,是宝贝啊……”这声音,没有一丝生气,是从没有牙齿的,干瘪的嘴里吐出来的。“来,太奶喝粥,喝粥……”我笑了,这笑容是来自一种心知肚明的情绪,我看着喝粥都费劲的老太太,心中不免得意起来——我当然知道那匣子里面是宝贝,要不然,我怎么会嫁给你的,穷到要死的重孙子呢?
那是,太阳很大的一天下午,我给田里干活的爹妈送完饭,正往回赶,老远就看到了牛二家院门,我禁不住笑了出来。与其说那是院门,倒不如说那是那是两座土包,村里人都说,牛二家穷到,老鼠去了两天都要饿死。就在我笑的时候,两座土包走出来两个人。这两个人,一看就是城里的,要不然他们脚上的鞋子和脑袋上的脸,怎么可能这么白。还有一个更加确凿的证据,就是,他们的腰上挂着小铁匣。爹说过,城里人都有小铁匣。对于城里,我是向往的,我想穿白白的鞋子,想让脸也变的白白的。两个人走路的样子,是如此优美。他们走得很慢,时不时还蹲下来,用手拍拍白鞋上面,荡上的黑土。是呀,白鞋上沾染了黑土就不好看了。他们在谈论着什么,我很是感兴趣,于是,站在原地等他们路过。
“真不知道,那个老太太怎么想的,五万块都不肯卖那个小铁匣?”
“嗯,我看也是,她是不想给他重孙子讨老婆了……”
看着两个城里人愈走愈远的背影,我向下拉了拉自己衣角,舔了舔有点干的嘴唇。谁说,牛二讨不到老婆了?我就要嫁给他。五万块啊,爹妈种十年的地,也不一定可以攒下这么多啊!五万块啊,可以娶十几个老婆了啊!我向后捋了捋了头发,大步向牛二家走去,还没进到院里,我就拿出篮子的还剩下的小半锅粥,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太奶,大热天的,喝碗凉粥吧……”没错,就是这样,我为了那值五万块的小铁匣,嫁给了牛二。
嫁过来以后,牛二和太奶奶对我百依百顺,他们也知道娶我过门,着实不容易。可是唯独,那老太太,只有一件事不顺着我,就是我想要看看她的小铁匣,她立马就拒绝了,而且她的脸像冬天河里冻死鱼的脸一样的狰狞。几次后,我就放弃了,看着她干枯的身体,想着,她也活不了多久,到时候,铁匣还是我的。就在我焦急却又耐心一天又一天等着。可是没等到老太太死,我爹却要死了。在去往城里医院的路上,我爹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推着车的我们一家人,则大把大把地抹着眼泪。
“他是得了肺痨,可以治好的!”带着黄边眼镜,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满脸的笑容。“哇——”我们一家人,抱头痛哭了起来。“不过,这个病,治疗费用有点高,你们能拿得出吗?”医生的又一句问话,让我们喜悦的痛哭戛然而止。我抬起头,看着医生,“要多少钱?”医生低下头,沉吟了一下,然后一字一断地说:“五,万,块,吧!”“哇——”妈和我弟弟,又抱在一起哭了出来,只不过,这次不是喜悦,而是绝望。我并没有哭,而是定定地看着医生腰间,那闪闪发光的小铁匣。末了,我抬起头,“五万是吗?”看到医生生点头后,我站起来就走。无论如何,我要拿到老太太的小铁匣,卖了钱,去救我的爹。
那天夜里,我像一个强盗一样,进了家门,从老太太腰间夺下了那个小铁匣,而且竟然挣脱了比我力气大好多牛二的拉扯,趁着月光,我就冲出了出来,我没有走去城里的土路,而是选择翻过那座不高却又不矮石头山。只要翻过去,那就是城里,尽管坎坷,但是,留给我和我爹的时间不多了。光滑的石头,并能让我退却,尽管,我一次又一次跌倒,滑落,可,我依旧站了起来。惨白的月光,照在石头上,发着红色光,那颜色和我爹吐出来的血的颜色一模一样……
近了,近了,就差一点,就是山顶了。我用嘴咬着小铁匣的把手,双手一用力,整个身体腾了空,接着,我再用力,把腿向上挪,很好,一条腿也跨上山顶,最后,我双手和一条腿共同用力,身体一滚,我已经滚上了山顶,躺在地上,我来不及喘气,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山下,灯火阑珊,那是村里看不到的情景。我松开嘴,把小铁匣捧在手里,看了个仔细,幸好它没有被磕碰,只是把手那里,有些血迹。我用衣服擦了擦,就准备下山。
“哎哟,小媳妇,你的小铁匣,要卖吗?”突然,有一个这样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一怔,顺着声音寻了过去。“啊——”我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山顶。一个妖怪,一个头根根竖立的红头发的,红眼睛,白脸的妖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在他身后,是一个敞开的大铁匣,里面装着很多小铁匣。此时,它手里把玩手里一个,金色的匣子。它的手很白,指甲却很长。那长长的指甲,刮弄着手里的匣子,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啊——”我几乎是跳起来的,然后转身就跑。“你不想救你的父亲了吗?”就在我刚找好逃跑的路线,却被这样一声喊声,给钉在了原地。我眯着眼睛,缓缓地转过去头,点了点头。“很好,把你的小铁匣拿过来吧!”我把眼睛眯得更小了,几乎看不清楚脚下的路了,可是,我还是把手里的小铁匣递给了那个妖怪。
“哼,这个已经不值钱了,我不需要了!”妖怪说着,把小铁匣丢到我脚下。“当啷——”一声,小铁匣在石头缝中间,打开着。“为什么啊?”绝望让我忘却了恐惧,我猛得睁开眼睛,质问妖怪。“为什么?因为里面的东西已经不在了,哈哈哈——”说着,那妖怪,不在看我,而是关上自己脚边的大铁匣,然后抱了起来,向山下走去。“啊——”我哭着坐在地上,拾起地上的石头,一下接着一下地砸向那个没有用的小铁匣。“当,当,当……”空旷的山顶,只有我的哭声和砸铁匣的声音。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一道金光,我连忙低下头,发现是那个小铁匣发出的。它在我的砸击下,褪去了身上的锈迹,露出本来的颜色。它是金子做成的,对一定是金子做成的!我捧着那匣子,连滚带爬地冲下来山,冲进了城里……
没错,那小铁匣,果然是用金子做成的,城里的金店愿意用五万块收下它。于是,我拿着五万块,欢天喜地地跑回了医院。医院里,除了我的家人以外,还有牛二和他的太奶奶。我有点害怕,想要逃走,结果,被太奶奶喊住了,“孙媳妇啊,你妈都和我说了,你想要那个铁匣,你就说呀,我不会不给你的……”爹的病出院以后,我决定这一辈子要好好跟着牛家过日子,因为是牛家太奶奶的小铁匣,救活了我的爹。
过了两年,我给牛二生了一个儿子,尽管这孩子很瘦,却很精神。自从孩子出生以后,尽管太奶奶的精神越来越好,可是身体越来越差,终于在春节前,她咽了气。临终之前,她从被子底下拿出一个布袋子,用最后的力气对我说:以后,寻一个小铁匣,把这些东西装进去。我翻弄布袋子里的东西,是结婚的凭证,有牛二太奶奶和太奶奶的,有牛二爷爷和奶奶的,还有牛二爹妈的,最上面的是我和牛二的。望着这些或者,崭新,或者发黄,甚至发黑的一叠纸,我泪如雨下。
安葬了太奶奶以后,牛二去城里给我买了一个小铁匣,样子很精致。他把那些结婚的凭证一张张地放进去,然后红着眼睛递给我。我像太奶奶生前一样,把这个小铁匣挂在了腰间。
从那以后,我经常做一个梦,在石头山的山顶,有一个红头发的妖怪,在我面前摔碎一个又一个精致漂亮的铁匣,然后疯了一样地对着脚下,灯火阑珊的城市大喊:“里面的东西没了,不值钱,不值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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