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

一、麦麦的48小时

“相信你还在这里，从不曾离去，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原来，再悲伤的歌曲也可以编排得如此放纵。

头上的霓彩剧烈转动，横七竖八的人们肆意招摇着纸醉金迷的欲望。酒吧里，凌晨两点一刻，我在这玲珑翠玉的杯子中看到微醺的自己，这样的麦麦，也不赖嘛！

我叫麦麦，是这个城市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编辑，但那是两天以前的事了。那天，我把辞职信干脆利落地甩在主编面前，去他的狗血剧情，去他的心灵鸡汤，本姑娘从此仗剑走天涯！

搭上当天中午的长途车，我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小村庄。走过整片整片的油菜地，看着嬉闹的孩子，依稀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天空很蓝，心很小，路很宽……村头的屋前，佝偻的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落寞。

我叹口气，这老头儿，每次都是这样，倔强地从清早等到落日。

我遥遥地招着手，他只是颔首点头道：“回家吧。”看着那一身拂不去的沧桑，我始终还是不忍……

“爸，我辞职了，”餐桌上，我故作轻松地说。

“那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我要和几个朋友去创业，去深圳。你知道的，刚开始的几年，会很忙，我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他抬起头看着我，半晌才说：“走之前，去看看她吧。”

当天晚上，我们坐在屋前，看着这片远离喧嚣的点点星空，聊着过去和未来。

第一次，我放下了做子女的固执，他放下了做父亲的身段，我只希望，一切不算太晚……

我抱怨小时候和邻村小宇打架，回家还被爸爸打；坦诚那只大黄狗其实是我弄丢的，因为怕被骂所以不敢承认。到最后，我们都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从我的种种举动中爸爸猜到了多少，我希望，他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愚钝不堪的老头儿，而我，还是他心中那个不懂事、不挂家的坏孩子。

翌日，伴着晨曦和朝露，我来到半山腰，看着那个矮矮的土堆，放下手中的向日葵。我坐在坟前，依旧是说不出的陌生。我可能爱过她，但那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打从我记事起，对于她，更多的是怨吧。

“我要离开了，可能会走很远、很久，你知道吗，我现在，好像能够试着理解你了，你离开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刻是后悔的，有没有舍不得我，像我现在一样？”

那个上午，我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好像要把这二十几年的心事都说给她听。我想，我原谅她了，也放过了自己。

临上车的时候，我对爸爸说：“我做了选择就不会后悔，如果不成功，我想，我不会回来见你。”他点起一根烟，“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多久回来，我都在这，哪儿都不去。”

他笑笑，亦如多年前我离家时一样。我却不敢有片刻停留，我怕我终究舍不得离开，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当熟悉的景色在车窗中倒退，泪水，已经干涸。

傍晚，我还是返回了这个我打拼多年的城市，然后，赶在邮局关门前，将包裹寄出，邮寄的地址正是深圳，那个我要去“创业”的城市。然而，梦想，真的会在那里等我吗？我自嘲地笑笑。

清冷的月色洞悉离人的悲辛，街景的倪虹惊醒游子的梦。有人说，每一扇窗后都有一个等待的身影，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我摇头轻笑，说这话的人，一定是有妄想症吧。

走无可走、逛无可逛，看看手表，晚上八点钟。忽然觉得有些遗憾，做了二十几年的乖乖女，都没来得及去好好打量这个镶了金边儿的花花世界，本姑娘决定叛逆一把，彪悍的人生，策马奔腾吧！

推开这扇门，你才会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但愿长醉不复醒”，在这里，人类最原始的蛮性得到极大的宽容，你可以肆意狂欢甚至疯狂。

有人脱下西装破口大骂，有人卸下腼腆猥琐搭讪。舞池中是或快或慢的扭动，空气里是或明或暗的欲望。我也透过这盛满烈酒的玲珑翠玉，恍惚地附和着海市蜃楼般的盛世繁华。

有人对我笑，有人朝我招手，看着那些别有用意的眼睛，我生生作呕。“麦麦啊，你终究是做不到。”我无奈地耸耸肩。

调酒的小伙子倒是个老实人，不过分推销，也不强装热络。“美女，第一次来吧，你好像不适合这个。”他指指我手中的酒。

“谁说的，我只是今天心情不好。”我逞强地喝了一口，果然太烈。

“你不适合这里的，我见得多了，你是有什么心事，赌气来的吧。”

“不适合这里的是你吧，我都坐在这里一个钟头了，你才开口和我说话，你的酒还卖得出去吗？”我撇着嘴赌气地问。

“是啊，即使不喜欢，我也是要在这工作，这赚钱多。”

“你很缺钱？”

“是的，我想给女朋友一场像样的婚礼。”他腼腆地笑笑。

接下来，他给我讲了他和她的故事。

阿Ben和女朋友认识七年了，五年前，因为不甘心在镇子里耗光自己的青春，阿Ben决定到省城来闯一闯，于是，女友辞去了镇上信用社的稳定工作，陪他过起了漂泊的日子。

阿Ben说，出来才知道，外面的世界真无奈，他们租过两百元每月的床位，没钱的时候就吃白膜就榨菜。他说他永远都忘不了女友踩着劣质高跟鞋工作，被磨到起泡的双脚，也曾在深夜里偷听到她报喜不报忧后难以抑制的悲伤。

他说，他也想过要放弃，认输回乡或是劝女友离开。但是，她不肯，她说，比起生活的苦，她更受不了没有他的绝望。

“不就是还没成功，不就是再等几年，我怕的，只是你不再要我。”他说，她笑着说的，他却哭了。

“好在，这几年，日子开始转好，我也有了一点积蓄，我们商量过了，先不急着买房。我会把钱拿去开家小店，这样，她就不必每天出去奔波了。我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给她更体面的生活，但我知道，只要我们在一起，哪一天不是像样的？”看来他真的很幸福，忽然间就变得话多起来。

“是啊，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多简单的道理，我们都不懂。”我摇摇杯子里的酒，一口而尽。

“这酒太烈，真的不适合你，听我啰嗦这么久，送你一杯Cinderella（灰姑娘）吧，希望你能够幸福。”说着，他把“午夜幽兰”递给我。

甜美和酸楚交替上演，真实和虚幻不断转场，世人只看到灰姑娘的幻梦在金色南瓜车上实现，却没发现她也徘徊在本真和世俗的分界。是不是醉酒的人都特别脆弱，不然我怎么会想起他？

我们有像啊Ben一样的开头，却失了最美的结局。六年前，站在人生的岔道口，他要南下，去那个更远、更繁华的都市，我却怕他无力给我更好的未来。

我盘算着南下要付出的机会成本，他排斥着保守虚耗尽的青春。最后，我们都没能说服彼此，因为我们更爱自己，比起失去，我们更怕失败。分手的时候，我们都决绝地没有片刻回头，再见，就是再也不见。

如今，不用再去强调什么“一辈子”，我们就真的再也不见了，忽然想知道，这些年，他过的好吗，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翻开通讯录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些年，我竟没有他的新的联系方式，躺在号码簿里的还是六年前的痕迹。鬼使神差地按起通话键，我想我真的喝多了。

“喂。”电话接通，熟悉的男声响起。

“你，你一直没有换号？”我想我真的是醉了。

“你不是也一样吗？这个号码，我一直留着，我觉得总有一天，你会打来。”他的声音和好多年前一样，一样那么动听。

“为什么，又为什么不是你打给我？”

“因为，我还没有成功。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你说过，男人从来不怕等，所以，我在等你。或者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你找到了更好的人，我也可以祝福你。”

“我恨你。”

“我知道。”

“但我更恨自己。”

长久的沉默后，我说道，“不要等了，我不会去，我们也再回不去了。我已经不是你要等的人，而你，已经给不了我要的希望。我只要知道，你会记得我，你只需知道，我一直很好。”

“我们会再见面吗？”

“我想，不会了吧，因为，我要结婚了，对了，将来，你的婚礼，也不必告知我，祝你幸福。”我笑着挂断电话，这次，是真的再也不见了吧……

我觉得自己的意识不断地被抽离，看看手表，哦，原来是凌晨两点半了，最后的48小时，我该走了，在最后的时间里，我原谅了，也被原谅了，爱过，并被深爱着，再无遗憾……

二、来自远方的包裹

我是陆陆，是生活在深圳的一枚小白领，天生乐天派，命又特别好，爸妈为了我举家迁徙，男朋友又高又帅，当然，我还有从小玩到大的闺蜜，今天又给我寄了大大的包裹，羡慕我不，我咋这么招人恨捏？（呜哈哈！）

打开包裹，首先看到的果然还是每年必送的C牌香水。然后，是一堆信件，所有的地址和收信人都是同一个，老家，她爸爸。

当然，还有一封，是给我的。

“亲爱的，在我人生只余48小时之时，我写下了这封信。你可能感到荒唐与可笑，但请听我严肃地讲完。

“请不要怪我来不及跟你郑重道别，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怪我。我不想过多地去述说我们之间的深厚友谊，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讲述。其他的所有信件和物品，请你按照时间标注分批寄回老家。不用觉得遗憾或悲伤，每一个肉身的抽离不过是灵魂的涅槃，珍惜你拥有的，我会永远祝福你。”

真是过分，这人，居然这样恶作剧捉弄我，我拨通她的电话，竟是空号。

我想尽一切办法联系她，终未果，就这样消失了，如同从未出现过……

三、最后的来信

半年前，我收到了麦麦的最后一封来信，和信一起的，还有一条围巾。三年了，我收到了几十封来信，信里有开心、有委屈，唯一没有的，是她什么时候回来。

直到半年前，她在信里说，“我最终还是失败了，我想，我没有勇气回去了，我想去流浪，有一天我累了，我可能会回去吧。照顾好自己，你知道的，你一向都指望不上我的。”

读了好多遍，我觉得，她可能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四、凌晨两点半

我在睡梦中陡然惊醒，打开灯，凌晨两点半。我说嘛，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不过大梦一场。

我是柒柒，一个生活在城市中的工薪阶层，常常因为白天睡太多，夜里睡不着，白天想太多，夜里做恶梦。

这个“麦麦”是谁？熟悉又陌生。她好像是走了太久忘记回家的坏孩子，又像是得到很多祈求更多的贪心鬼，真可怜，最后什么都没了。

“48小时”又是多久？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去提醒我们的孝心，开不来得及去厘清那些被我们误会了的过往。

“麦麦”也许是曾经的我们，而我们，要成为更好的“麦麦”。

我的梦还在继续，亦如我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