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开春了,水却仍然冰的渗骨。
黄昏下,江面残血般的落辉在三尹的裙摆下淌成一片流苏,鸟儿的叫声在关外的城墙上凄凄回荡。
三尹蹲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湿淋淋的粗糙的纱在她的小手里拧的越来越干。
远方有琴声陡然响起。
“嘿!天快黑了,你还没走啊?”
三尹回头瞥了一眼,是一位抗着大刀的少年,他的脸微红,像喝了酒,三尹不予理睬,她并不认识他,她只当他无聊。
少年见女子没吭声,也不恼,只撑着刀歪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道:“清醒清醒吧。”
三尹涣完纱,天上已悬了一弯孤月,她挽起袖子,掸了掸身上的水,端起木盆起身,准备离开。
远方琴声愀然。
少年已摊在地上睡着了。三尹回头望了望归鸟,嘴边泛起一丝微笑,殷哥应该和樵夫下完棋回家了吧?她不假思索跳到河岸上,打算早点回去。
“要走了么?”少年一句突兀的话吓到了她。
三尹驻足,冷冷地问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和殷子渐住在一起。”少年开门见山的说。
三尹将盆子端的更紧了,她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紧张起来。
就在少年趋步上前时,一道亮光晃过眼睛,他的刀还来不及抵挡,对方匕首的锋刃已抵住自己喉咙。三尹的眼里射出愤恨的光:“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武功是殷子渐教你的么?”少年毫无畏惧的问道。
三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搜索什么,可是那眼睛流露出的是令人质疑的单纯。三尹有点怀疑自己的想法:想杀殷哥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干净的眼睛?
“你害怕鲜血吗?你杀过人吗?”三尹将匕首往前送着。
冰冷的刃紧贴着少年的皮肤,少年看着十六岁的三尹的稚气未脱的脸,摇摇头:“本来想和你交个朋友……”
“不需要。”三尹蛮横的抢过他的话。
“为何?”
“因为——我不想和我要杀的人做朋友。”
少年猛然一个后空翻,躲过了三尹的刃,三尹趁势上前刺去,少年抗着大刀反击。三尹像是发火了,从身上甩出几把小刀,少年用刀一一挡过,就在他以为打斗结束时,一根针从黑暗深处刺来。少年的心猛的一紧,手里捏着汗,怔怔的站在那里。
忽然一个身影飞过,那根针嗖的一声刺中江中的一条鱼,水面上跳动着红色、银色的微波。
“殷哥!”三尹收起匕首,喜出望外。
男子二十七八岁模样,提着剑,穿着一袭玄青色的葛布衣,脸上是严肃的神情。他深深的看了三尹一眼,像是要告诫她什么,旋即又关心的说:“不是叫你早点回来嘛。”
“我也想啊,但这个人挡了我的道!虽然我看他眼神不像坏人,可是他打听你。”
殷子渐转过身看着少年,缓缓道:“想必小兄弟就是顾将军的幼子顾无忧吧。”
“殷大侠真是见多识广,在下正是顾无忧。”顾无忧拱手作揖道。
“三尹说你打听我,不知少将军想要知道什么呢?”
“在下听闻顾大侠剑术技冠群雄,在下不才,想要找阁下讨教几招。”
“妄语!你倒真是不才!连我都打不过,还想挑战殷哥。”三尹没好气的说道。
“还说!刚才你暗箭伤人,要不是我及时出现,就闯大祸了。”殷子渐责怪她道。
“这叫兵不厌诈。”三尹沾沾自喜,小声嘟哝道。
“我教过你吗?”
“没有。”
“你不听我的话了?”
“不!”
“那就跟少将军赔礼道歉。”
三尹瞪了顾无忧一眼,又直勾勾的看了看殷子渐,转身端起地上的木盆,边走边说道:“您以前没教过我这个!而且我又没错。”
顾无忧觉得这个姑娘有意思,不觉暗自笑了。又对殷子渐说:“我看天已渐深了,不如无忧改日再找殷大侠吧。”
“少将军请自便。”殷子渐行了礼转身离开。
顾无忧呆呆的愣在那里。
远方的琴声依旧如烟,缥缈灵动。
木屋外,下着蒙蒙小雨,山水如墨色渲染,隐隐约约。近处的河水几只鸭子兀自游着,打柴归去的老人在亭子里歇脚,他满面红光,心情愉悦,唱着豪爽的歌。
三尹将手支在窗台,闭眼倾听,魂儿像跟了歌声去了。
“并不是所有打听我的人都该死。”殷子渐斟了杯茶,递给三尹。
茶热气腾腾的,飘出清韵馥郁的芳香,三尹的睫毛也被露上一层水珠。“可是打听你的人都想杀你。”三尹淡淡的啜点茶,润润干燥的嘴唇,桃红的脸颊格外秀丽,她若有所思的注视着河边的鸭子。
“清明快到了。”殷子渐站在窗前,眉头微皱,陷入回忆之中。
三尹猛然说道:“难怪刚才还有月亮来着,回家就下起雨了。”
殷子渐双手扶着窗杦,此时的他内心痛苦而瘫软,脑海中女子的模样依然那样清晰,但遥不可及。
“青花……”三尹呷口茶,满足的咽下去,像是无意的说着。她抬头巴望着殷子渐,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眼神里满是期待。
“也许这个人,我要用一辈子去忘记,又也许,一辈子都不够。”
“以后,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占据她在你心中的位置吗?”
殷子渐只是沉默着,当他痛苦的时候总是这样。幽谷里传来鸟儿的叫声,把他的思绪带到九霄之上。
“你不忘记她,我也不忘记你。反正爹爹说了,你要照顾好我。”她像是自言自语说着,同时,温顺的垂下眼睑,脸上流露出一种单纯的稚气。
“义父也说了,要让你幸福,你不可能一直跟着我。”
“我的幸福就是你。”三尹忽的抬头,紧紧的盯着殷子渐的脸。
“幼稚!”殷子渐恶狠狠的甩出一句话,吓的三尹身子一颤,不敢出声,可是她那瞪的圆圆的眼睛里却有一股叛逆的不服气的火焰,让人不敢直视。
殷子渐也被这强烈的年轻的气息所震慑,他低头,抚摸着她那柔顺的沾有水气的头发说:“天黑了,把蜡烛点亮吧。”
将军府那片老院子里种了桃树。此时,开满了绚丽的花,空气湿润,没有蜂蝶,几个站岗的小吏在院口把守着。
院子中央的大刺槐下摆着一张石棋,顾无忧和他的师父端坐在两边博弈。
槐树上坠满了白色的花,花色纯洁,花香淡雅,不时有几只燕子从树上掠过,嗖的蹿到房梁下,得意自鸣。
“哎呀,这燕子叽叽喳喳扰乱我思路。无忧赢了。”师父解谆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但其才智过人,将军能在沙场上百战百胜,解谆功不可没。
“哈哈,师父分明是让着无忧。”
“你过谦了,我何必让你。”
“唉!我早看出来了。”顾无忧把玩着手里的黑子,“还是带兵打仗更适合我。”
“听说前些天,你去调查殷子渐,遇到对手了?”
“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师父您也见过她。”
“噢?”
“就是经常到河边涣纱的那个。”
“哈哈哈哈,真是看不出来啊!”
“我也没想到她会和天下第一杀手扯上关系。”
“不,殷子渐现在已经不是杀手了,看样子,他倒想成个隐士,呵呵。”
“利剑怎能被埋没于泥沙中呢。父亲让我调查他不就是想让他归顺将军府吗?”
“呵呵,让他归顺?难!”
“动武力呢?”
“他身边那个女孩子现在可谓是江湖中难得一见的高手,若不是急于想了结你,也不会用暗器。以前,黑风寨下山抢劫杜员外的大府,那些盗贼还没看到银子就被一个高手用暗器射死了,江湖上都不知是谁干的,那天我看到射你的飞刀,才知道……”
“是她?我听殷子渐叫她三尹。”
“三尹?”
“嗯。”
“好熟悉的名字。”
“师父您不会认识她吧?”
“可能不认识。动武力算是不行了。”
“看师父的样子,莫不是胸有成竹了?”
解谆淡然一笑:“我们继续吧。”
市集上几个孩童举着纸鸢跑着,流浪狗傍着孩子们的影子一路跟着,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酒幌子在风中摇摆不定。天渐渐又蒙了一层雾,空气骤然变冷,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追在孩子们后面,呼唤似的叫道:“天快下雨了,不能放纸鸢了,跟我回去吧。”
孩子们像是没听见,依旧一路跑着,跳着,嘻嘻哈哈的打闹。
三尹手里提着竹篮,篮子里装着纸钱和香。她紧跟在殷子渐身后,警醒的环顾四周,若有戒备。
“还记得你以前也喜欢放纸鸢。已经很久了!”
三尹被殷子渐的话吓了一跳,眼前这个做了十年的杀手,竟会说出这样识得人间烟火的话来,他总是记得她所喜欢或讨厌的东西,让人心里一暖,但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清明节。
“等会儿我们走山路。”殷子渐淡淡的笑着。而这笑硬是让三尹摸不着头脑。
“走山路太暴露了,会不会有危险?”三尹担心道。
“以前从没给青花送菊花,她是喜欢花儿的。”
“为什么您今天看起来那么轻松呢?你以前总要提几瓶酒,然后醉在坟头,哭个不停。”
殷子渐宠爱的拍拍三尹的后脑勺:“你什么都知道。”
河边的渡船横在水面上,船夫靠在船舷打瞌睡。
“这人好惬意,就不怕河面涨水?”三尹笑得有点幸灾乐祸。
“水正在涨,就算我们坐船也不能去了。”
“殷哥!”三尹警觉的瞄了一眼尹子渐,面带愁容,欲言又止。
“我知道。”殷子渐立刻会意,拉着三尹的手迅速离开了。
桥头下的几个黑影从河边飞过。
路面湿湿的,林子里寂静无声,野花开的正旺,杜鹃鸟叫的很是凄凉。山下河边的对岸又飘出了琴声。
“我不喜欢被人打扰!”三尹时而回顾身后。
“别乱来,等会儿再说。”
“是将军府的吗?”
“不知道。”
三尹自顾自采着金黄色的菊花,篮子里塞了大把。
殷子渐小心翼翼的摘了一朵,细心闻着,像在品一道茶,认真而专业。而此刻,他心里正是百味陈杂。
他们的衣服上沾满湿湿的水珠和各色花粉。
“前面有人!”三尹站直了身子,但这次没有那么紧张,远处的陌生人显得如此淡然自若。
“是樵夫?”三尹猜测到。“原来他每次要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打柴啊。”
“走吧。”
殷子渐前面走着,三尹提着篮子摇摇晃晃跟着,忽然她转身将衣袖向后一抛,草丛里立刻传出几声惨叫,然后就是如石头滚落山崖的咚咚声。
樵夫伐木,没听见。三尹经过樵夫那里,热情的招呼道:“老大伯,后面受伤的都是一些坏人,您待会儿不要管他们。”
樵夫笑盈盈的望了她和殷子渐一眼,点点头,又埋头伐木,唱起了山歌。
“难道他是聋子?”三尹不解,喃喃自语道。
幽谷里静的令人恐惧。兰花遍地,溪水绕着岩石淙淙的流到谷外。奇形怪异的鸟不时徘徊在幽谷上空。
坟头长满了青草,蝴蝶翩跹。
三尹放下篮子,殷子渐将菊花放到坟前,自己拿起其中一朵,他嗅着花香,淡淡的说:“青花,难怪你喜欢花,这花真的很香。”
三尹拿出纸钱向天空抛去。白色的纸纷纷扰扰的落下,有些被鸟儿衔走了。蝴蝶像受了惊吓散成一片。
殷子渐忽然发怒似的拔剑挥舞,将纸钱粉碎精光。
“殷哥。”三尹被震惊了,尖声叫道。
殷子渐停息下来,失魂落魄的站在坟前,脸上满是绝望,眼神里是吞噬一切的火焰,他安静的站着,说道:“青花,很快就能替你报仇了。”
“殷哥,你知道是谁杀了青花姐吗?”
“她是被人欺凌而自杀的。”殷子渐拄着剑单膝跪下。
“难怪你一直不告诉我。”
“我曾经还是杀手时,有很多仇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见过我的面目就死了,所以才会找到青花头上的。”
“你和青花姐是怎么认识的?”
“小时候就认识了。”殷子渐顿了顿,“我应该听她的话,不去做杀手。我们一直聚少离多。没想到最后一次见面是以这样的方式,我对不起她。”
“原来是青梅竹马。你为什么要做杀手呢?”
“当初年轻气傲,听说杀一个人可以有很多钱,而且我只杀坏人,我以为在江湖上赢得一个名号可以博美人一笑。可她根本不理解,把我锁在屋里,说让我清醒清醒,我一生气,破门而出,加入了杀手组织,最后一次手重伤,差点死了。是你父亲救了我。我死后逢生,想明白了很多事,去找她时,没想到……我时常在想是不是老天要青花替我赎罪。”
“你猜会不会不是你的仇人杀死她的,也许是杀手组织。”
“杀手组织?为何?”
“是不是你的任务暴露了?”
殷子渐还来不及思索,空谷上空忽然飞出一群黑衣人。
“交给我好了。”三尹迎上去,从袖间抽出匕首,与那几人大打出手。
殷子渐观察那几个黑衣人的功夫,觉的熟悉,又不敢妄作结论。
三尹旋个周身,留出空隙等对方袭击,只见她袖袍一抛,腰间飞出几把小刀,对方吃了空无法脱身,尽数落下,这时,殷子渐忽然弹出一枚石子挡住了三尹的飞刀。
三尹不解的望着他。
殷子渐飞身上去,擒拄黑衣人的衣襟把他硬生生拽下来,“要留活口!”
那人死命抵抗,殷子渐怕他自尽,捏住他的后颈按在地上,冲他吼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吃了一口泥,头晕目眩,只觉眼前白一片黑一片,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小人无辜啊,解谆大人派我送口信给殷大侠,请你晚上务必去一趟将军府。”
“那为何鬼鬼祟祟,袭击我们?”三尹责问道。
“真是冤枉,小人才来就看见这里打架,故而想逃命,却被殷大侠擒住。”
“这么说,你和这些人不是一伙儿的?”
“不是。”
殷子渐松开手,若有所思的站起来。那人像是受了惊吓,愣在在地上气喘吁吁,眼神呆滞,忽然醒过来似的爬起来,小心翼翼的问道:“殷大侠可给个准信儿,小的也好回去复命。”
“告诉解大人,殷某自会赴约。”
“是,那小的先行一步。”那人偷瞄了一眼三尹,不觉打个寒战,一溜烟跑了。
“差点错杀了人。”三尹有惊无险的松了口气。
殷子渐看着这些尸体,百思不解。又望了望坟,说道:“青花,对不起,我会把这里收拾干净的。”
“这些人与青花姐的死有关。我猜的没错,肯定是杀手组织干的,殷哥你再仔细想想。”
殷子渐上前查看黑衣人的身体,忽然发现每个人的颈部都有一个红色的蝎子印记,他惊恐地站起来,扫视四周:“的确,是阴司府的人。”
“阴司府?天下最凶残的杀手组织,虽然人数少,但每一个成员都是各国最恐怖的囚犯,而且这个组织范围极广。难道殷哥你以前是……”
“知道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快点离开这里。”殷子渐转身递给三尹一瓶化骨粉。
三尹将粉撒在尸体上,然后提着篮子踉踉跄跄的走了。
回到木屋时,天渐渐变暖了。太阳像个病态女子,发出柔弱的光。忽然起了风,那群拿纸鸢的孩子跑到河边吵闹着。
三尹站在窗旁,一边披衣服一边望着孩子们。殷子渐抬头看着摇曳在天空的纸鸢,思忖着。山上传来铮铮的伐木声。
“那边来了个人。”三尹探出半个身子指着远处的亭子。
殷子渐凑过去一看,果然有一年轻男子提着剑向木屋走过来:“是解谆。”
“他不是请你过去吗,怎么现在自己又过来了?”三尹准备好茶水。
说话间,解谆来到门前,弯腰作揖道:“解谆特意拜访殷大侠!”
“不敢当,今天早上解大人不是约在下晚上在将军府见面吗?”
“大侠可否借一步说话。”
“解大人请。”
三尹泡好茶端到桌上。
“这位小姑娘就是项三尹吧?”解谆和殷子渐同时坐下。
“大人怎么知道我的全名?”
“你的父亲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
“你认识我父亲?”
“项大夫的医术是全国独一无二的,曾为少将军缝过刀口子呢。”
“少将军?哦!那小子!我爹为他疗过伤,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你已经随殷大侠出来闯荡江湖啦!哈哈……”
“那我父亲还好吗?”
“项大夫身健体康,就是想你。”
三尹怔怔的站了许久,眼神没有一丝动容,她蓦的关上门去了屋后的竹林。屋中两人端坐在窗口下,恰好能看见三尹扶竹的背影。
“不知解大人找在下所谓何事?”殷子渐呷口茶漠然的问道。
“我知道殷大侠正在调查一个女子的死因。”
三尹蹲下身子,手上捏着一根竹条,她把竹条放在膝上,然后用匕首抵住竹条,另一只手将竹条从匕首下拉出,匕首上便留下一道竹屑末。阳光从竹叶间泻下,林子间多了几道明亮而清晰的光束。
一阵风过,竹叶飘到屋子里,几片落到桌子上,
殷子渐轻轻拿起一枚竹叶,嗅了嗅,眉头紧锁,心不在焉的说道:“解大人不妨直言。”
“明人不说暗话。将军府现在已经受到阴司府的控制,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原本将军想请阁下加入我们,可现在,阴司府的人要你,你的各种行踪都被暴露了。”
“多谢大人提醒。承蒙将军错爱,殷子渐此生只愿逍遥世外,无心过问国家大事。将军府有解大人这样的人已足矣。”
“殷大侠不是想有一世名声,一番作为吗?“
“名声?作为?已经随着青花的死去而永远离开了。解大人是经历过大事的人,这世上有远比声誉更重要的东西。”
“难道大侠真相信这世上还存在一方净土?”
三尹用食指抹去匕首上的竹屑,脚下放着几根刚削好的薄薄的竹片,她俯身拾起竹片在手心上拍了几下,忽然看见竹林中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三尹站在那里眯着眼睛望去,那身影背对着太阳,黑色的轮廓下只有白色的衣带随着竹叶翻飞飘动。
三尹握紧手中的竹片,忽然感觉手心一疼,她下意识的松开手,一根细细的竹丝刺进了中指。她捏住手指,目光紧盯着远处的身影。
那人移步上前,三尹定定的站着,像是在等待。
“别看了,是朋友。”那人浅笑,阳光中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像沙土中的埋藏的宝剑渐渐被风一层层吹露出来。
三尹看清了是顾无忧--随意简单的话语,善良单纯的眼神。三尹低头吮吸中指伤口的血液。
“你刚才一直在这里削竹片?”顾无忧走近。
三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她紧张的背过身掐住伤口,想把那根竹丝挤出来。
竹林里的风沙沙作响,有淡淡的木质的清香,湿润的尘土的气息,若隐若现的野花香。
“有时候,一些人,一些事的确不存在,但只要有心,一切都会成真。大人,你相信吗?”殷子渐郑重其事的问道。
“大侠有心事……为何不看清脚下的路呢?你那些虚无的想法是为自己危险的将来找借口吗?”
殷子渐拿起茶杯,审视着茶杯中自己的脸,清亮透明的茶水里映着一张难以掩饰的愁容。
竹叶纷纷扬扬落下,三尹望向窗户,正好对上殷子渐捉摸不定的眼神。
顾无忧正欲上前,三尹忽然转过身,像毫无准备的很唐突的说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看你啊。”顾无忧也很唐突的莫名其妙的接过话。
“你看我干什么?我们很熟吗?”
“要是熟我还看你干什么。其实我注意你很久了,我是说你每天下午都到河边浣纱。”
三尹只觉得指头的痛处愈加强烈了,以前受过不少伤,也没那么在意,因为担心殷子渐,所以自己伤口的痛感也变得如此敏锐了。
“你弄这些竹片干什么?”顾无忧将竹片拾起来。
三尹转身本想一把夺过竹片,顾无忧发现了竹片上的血迹。三尹掐住伤口,那根竹丝慢慢露出头,她拔出竹丝,一脸无辜而腼腆的看着顾无忧,语气强硬的嚷道:“把竹片给我。”
“你叫三尹吗?难道你姓三?”
“我姓项。”三尹没好气地回答。
“项三尹,项大夫是你的父亲?”
“对。”
“难怪我对你感到如此的亲切。”
三尹压根不想理睬顾无忧,她的心在殷子渐那里,伴随着一种不好的预感。而顾无忧看不透这一切,他不知道解谆会用什么方式让殷子渐加入将军府。
“净土在每个人的心中,只是有些人不懂珍惜把他玷污了。人性本善。”
“唉!实不相瞒,解某确有难言之隐。”
“只要在下能帮到将军府,绝不推辞。!”
“这一次将军府的确遭到麻烦了。阴司府的人靠当朝宰相撑腰,其势力已经威胁到将军府,希望大侠加入将军府,另外,当年,杀死那个叫青花的女子的人已经被我们找到了。”
殷子渐手中的竹叶瞬间被捏成了粉末。他显的不动声色,蹙眉道:“解大人如何得知。”
“是我的一位故人告诉我的,他生前是阴司府的人,但我们自小是生死之交,他临死前见了我一面,叫我把他的尸体运回故乡。”
“他是?”
“独孤野。”
“小野?!他是怎么死的?”
“他奉命杀你,被青花知道了,阴司府的人要杀她,独孤野为救青花,惨死了。他说他本想找你一起剿灭阴司府,但是自己竟……”
“小野是我在阴司府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我们抓住了你要的人。今晚请务必前来将军府。解某言尽于此,告辞。”
殷子渐神情严肃的看了竹林一眼,起身作揖道:“有劳解大人亲临寒舍告知真相。”
解谆出门,顾无忧站在门外恭候多时,天气放晴,惠风和畅。顾无忧朝门内窥了一眼,又转头看看竹林,惴惴不安的跟着解谆离开了。
竹林里三尹依旧自顾自削着竹片。她面带愁容,心不在焉,匕首忽然向下刮了个空,差点划到手上。
“做纸鸢不能用这么粗的竹片。”
殷子渐走上前,拿过竹片几剑削完,几根纤细的竹片便在出现他手上,“这根不错,可以做龙骨。不过好的纸、线也很重要。”
“殷哥,你不要去好不好?”
“等我们做好了纸鸢再谈这件事。”
三尹佯装精神,专心的看着殷子渐熟练刮竹片的样子。
“以前,青花让我陪她时,我总是忙于任务,从没认认真真为她做过一件事。青花不漂亮,她只是生于河边,很有灵性,她知道我需要什么。原来一个人安静下来,心可以如此平静。你去屋子里把那幅画拿来?”
“可那是青花姐画的,难道你要……。”
“那幅画的纸很适合做纸鸢。”
三尹动动嘴唇,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一股脑儿跑回去拿了画过来。
“其实做这些小玩意儿真的很有趣。等我这次回来我们就回去,义父想你。”
“上次跟你出来和他闹翻了。他打我都来不及,又怎会想我。”
“你年级轻轻,武功又高,江湖人心险恶,不要卷进去为好。我不希望你步我后尘。”
“不,我只想跟着你。”
“为什么。”
“因为跟着你很快乐,你教会我很多东西。除非……你遇到一个你爱的人,不然我就跟着你。”
“要是你遇到自己爱的人呢,还会跟着我吗?”
“天下的男子一般庸俗,我不会喜欢的。”
“是吗?样式做好了,但是没有线。去哪里找呢?”
“太阳下山了,我要去涣纱了,明天再弄吧。”三尹有些不耐烦。
“不行,我要在走之前做好。”
三尹忽然想哭,她蹲下身子,哀求似的说道:“你也知道今晚很危险,为何还去?青花姐唯一存留的画都做了纸鸢,你去给她报仇又有什么用?殷哥。”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关乎青花,而是关乎你我的生死存亡。将军府借我和阴司府打斗坐收渔利。我一天不出面,我们就要一天逃亡。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就可以带你一起回家,如果我不能生还,也能去陪青花,最关键的是,你可以活下去。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你不带我去?”
“当然不能!那里是虎口。”
“我说了要跟着你的。”
“这次例外。”
“没有例外!任何情况都没有!”
“由不得你了。”
三尹直勾勾的盯着殷子渐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怒火,她的目光告诉殷子渐不能阻止她,然而她看到他面对自己的吼叫是那么的踌躇满志,她知道他有办法不让她去。
“我不该带你踏入江湖的。”
“我不会像你那么愚蠢,误入歧途。”这么明目张胆的当面批评殷子渐,三尹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好了,我们明天见吧,一切都回过去的。”
三尹还没醒过神,便被殷子渐点了穴。
樵夫的歌声渐近。
“老大伯,我妹妹生病了,我今晚有事不能照顾她,烦请您照料一下,若明天我没回来,就带她回北国找项大夫。我知道您去北国卖柴都卖给项府的。劳烦您了。”
“哈哈,且不说项大夫待老朽不薄,就看在殷公子每日陪老朽下棋的份儿上,也得帮尹丫头了。”
“多谢大伯,三尹晚上睡觉老爱做噩梦,我这里有几根焚香,请您晚上给她点上。”
“还是公子想的周到。放心吧。我自会照顾好尹丫头。”
三尹迷迷糊糊好像听到殷子渐和樵夫的对话,心中又急又气,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全身无力,动弹不得,仿佛与人大战了一场,虚弱瘫软。
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夜晚,寂静如死,当三尹的神经稍微有点意识,只感觉一种来自远方的香气传入脑中,那种香气是如此的令人屈服,让人沉湎于安逸之中,然后忘记一切。
天微亮。晨鸡报晓,疏星朗月。远处山谷里升起袅袅紫烟。三尹拿着纸鸢望向山谷,忽然殷子渐出现在她身边,三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找到做纸鸢的线了吗?”
“你看。”殷子渐伸出一只手摊开,满手是血,三尹吓的后退几步,那些血流遍殷子渐的全身,就像无数条红色的丝线。三尹瞠目结舌地惶恐地大叫:“殷哥!”
“啊,丫头起的真早啊,殷公子还没回来。这香真是让人睡的舒服。”樵夫走到门口,伸了个懒腰,扭扭脖子,惬意的说道。
三尹没大听清樵夫的话,只感觉迷迷糊糊,脑袋像被蒙了一层雾。她慢慢坐起来,刚才的噩梦猛的浮现在眼前,她记起昨晚殷子渐和樵夫的对话,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滚下床找鞋。
樵夫听见动静,回头说道:“噢,你的鞋子可能落在小木屋了。”
三尹哪管的了那么多,正欲夺门而出,樵夫挡住了去路,劝说道:“殷公子让老朽照看你,你不能出去,要是他回来找不到人怎么办。”
“殷哥有危险,我要去救他。”
“你怎么知道他有危险?”
“我梦到的。”
“哎呀,哈哈,梦都是与现实相反的,这正好说明殷公子现在好好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快让开!”
“你这丫头真没礼貌,什么叫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一小姑娘!快回去,天还没亮呢,睡觉去!”
“有人要杀殷哥!真的!您就放我出去吧!”
“放你出去,殷公子就要杀了我。听话,回去,不然我可要生气了。”
三尹见樵夫不答应,便寻思有什么其他方法。忽然一只箭凌空飞来,射到窗杦上,樵夫并显得镇静自若,安然的说:“谁大清早狩猎,把箭射歪了。你不睡也罢,天快亮了。殷公子可能不会来了,我送你回北国吧。”
“不行,殷哥不回来,我哪儿也不去。”
“那好,我们就再等一会儿。”
天渐渐大亮,樵夫和三尹眼巴巴的盯着回来的那条路,等待着。
三尹拿着纸鸢,她感觉这种等待榨干了自己的鲜血,远处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她的心越缩越紧,感觉三魂七魄都慢慢散去了,她低头小声的自言自语道:“你承诺过,要给我做纸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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