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遗言和梦
“梅啊!石栋什么时候回来?快过年了,再有八天就春节了!”父亲躺在病床上,张着嘴巴,呆滞的眼神,低声问道。
“爹啊!石栋明天就到家了,跟上回来过小年,我前天给他打去电话了,让他快点回来。”二嫂坐在父亲的床头安慰着父亲。
两家的孩子从小都被大人规定着,都管大伯叫伯,管父亲叫爹。二嫂身子骨瘦弱,在家拉扯着两个儿子过日子,挺艰难的。二哥身体也不好,小时候患过脑炎,落下头疼后遗症。父亲总担心二哥出门在外,身体不舒服没人照顾,总叮嘱着二哥不要在外喝酒,注意身体。为了两个孩子的生活,二哥不得不长年外出务工,历尽苦难。
第二天,二哥从山东回来了,直接坐车来到南川市中心医院,进门来到床边就问:
“爹,我回来了!你现在感觉咋样啊?”二哥拉着父亲的手,“今年本打算腊月二十前就回来,可是工资款一直没有给我结算,我就又等了几天。可是还是没等到发工资,听说你病了,我就不再等了,赶紧坐车回来了!”
父亲什么没有回答,看见二哥一眼,竟然又闭上了眼睛。我们都感到疑惑,以为他不想看见二哥,就问他:
“爹啊!我二哥回来了,你没看见?”
父亲还是不说话。几秒钟后,我们看见父亲眼窝里涌出晶莹的东西,那液体又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二哥一下子也哽住了,他握着父亲的手好久没有抬头。
“爹,你别伤心,石栋回来了,你就放心吧,你这病不是啥大病,住一段时间就好了!”二嫂不时地安慰着父亲。
我很理解父亲的内心世界,弟弟死后,二哥是这个家族唯一的男孩。他把二哥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他在担忧自己百年以后的事,他也在担忧二哥的身体,也在担忧二哥的两个孩子……
父亲睁开眼睛对二哥说:“我前几天回家去了,咱们前院房子之前整修过,可是西墙有裂缝现象,等明年开春了,你找人再修整一下,费用我出。”
“爹,这你就不用操心了,都是我的事。你现在别操心这事儿!后院我的房子已经塌了算了,我也不想重整了,你的房子还结实着呢!稍微修整一下就好!反正咱们又不经常回老家住,只要不漏雨就行!”二哥安慰着父亲。
“今天你们姊妹们都在场,我早点给你们讲明白。我老了,也不想再操心别的了,关于我和你妈死后的事都安排好了,一切照纸上的规定行事。”
父亲又告诉石栋:“老家前院的衣柜里放着一张字条,我们死后就按照那上面的步骤进行操办。你龙阁哥,困三哥他们会帮你一起操办我们的丧事的,我都和他们嘱咐几次了。”
二哥点了点头,眼泪满满的,但没有流出来。屋子里静的可怕,没有人插话,都在用心听他老人家的临终嘱托。好像他一下子将要和我们阴阳两隔似的。父亲一向就是这样兴师动众,夸大事情的原态。
因为父亲的病,医生并没有告知是不治之症,及时控制,及时治疗就会好的。
“老家整个前院,还有门前六棵大树,房后几棵柳树,都归石栋,也不值啥钱。假若我死了,丧事石栋操办,棺材我自己出钱,丧礼上见的钱全归石栋,用于办整个丧事。费用不够了,由你们姊妹三个再出钱,不能让石栋出一分钱。包括你妈死后也是这样安排。”父亲又扭过头对我们姐妹三人交待着。
“爹啊!你怎么现在交代这事干啥!那是以后的事情,你不要担心你的病,你的病又不是不治之症,治疗几天就会好转。我们还等着你回家过年呢!”大姐在一旁制止着,不让父亲情绪激动。
我们都没有做声,静静地听着。
父亲累了他说他要休息,二哥坐在他身边。我和妹妹凌琴在走廊里走动着,妹妹对我说:
“爹的病,医生也没有给出确切诊断,只是害怕转为癌症,目前没有大碍。前天晚上爹做了一个梦,说他自己已经死了,晚上吊丧的人不多,亲戚们都不哭他。他说只有小弟一个人走在棺材前面,打着迎背梭哭着走着。小弟说自己死得冤屈,还说爹可怜一辈子,总之爹做的梦就是他的心病,他害怕自己真的去世后,没有儿子给他打迎背梭。”
农村人的风俗习惯,人死后,在出棺材的那一刻,必须由儿子举盆摔灰,晚上吊孝哭灵,送路时也有儿子打着迎背梭走在前面。迎背梭是招魂驱邪,让亲人一路走好的意思。
小年过罢了,人们都在忙碌着准备过年,大街上都已经洋溢着浓厚的新的气象。腊月二十八就要立春了,立春过后,或许父亲的病就会好转。
大姐从家里特意做的小米粥让父亲吃,父亲昏沉沉地睡着,一直摇头不想吃饭。下午父亲突然醒来,他又看见了我,就低声问:
“凌美,你可放假了吧!孩子们也放假了吧!他们也都能替你分担点,帮助你们看护他爷奶。你公公的腿好点了吗?春节能出院吗?我昨晚做梦都梦见他了……梦见很多很多以前的事,这梦咋都集中到一起做了,这两天梦得我头昏沉沉的。”
“他挺好的,都已经半个月了,必须问问医生,看春节前能不能出院,我这两天也没有功夫问他,家里有川子呢!爹你不用操心他。”
这时,我看见父亲又咳嗽不止,嗓子里发出奇怪的声音,父亲沙哑着声音说:“我胸闷,嗓子很堵……”
我一看父亲脸色难看,发灰发紫,就赶紧去喊:“医生!医生!”妹妹凌琴赶紧去喊医生。
父亲病情又严重了,这两天我情绪波动过大,肺部又疼痛难忍,又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我们姊妹三人蹲在病房门口,心情很低落,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迅速袭来。父亲的病反复无常,轻轻重重,父亲这个年只能在医院里过了。
大姐说:“要不你先回去两天,你家里两个病人也够累心的了!石栋说他明天过来看护爹,替换你一下,你回去歇歇,顺便你回去告诉妈,别让她担心,不要告诉她太多爹的病情!”
我没有回家,我怕我一走,父亲会出意外,咱也见不到他了。
深夜,我和凌琴就挤在父亲病床上,稍微缓解一下疲劳。昏昏沉沉入睡了,我又做梦了——
我和父亲走在村东大路上,父亲在前面拉着车子,车子上有红薯,南瓜,还有一双新买的靴子。我可能是刚上中学的样子,赤着脚走路,父亲不让我穿新买来的靴子,说让我春节过年走亲戚时再穿。我哭着走着,一路上脚丫子冻得红肿红肿,浑身发颤,父亲一直不回头看我,只顾拉着车子往前赶。
原来是我夜间被子薄,脚没有盖住,冻醒了。我把脚伸进被窝里,紧接着梦又来了:
父亲突然死了,死的平平静静,全村人都来帮忙。二哥照着父亲生前那张纸上写的程序,安排父亲的后事。龙阁和困三都来协助帮忙,跑前跑后的。
父亲的丧事很隆重:他的兄弟姐妹八个人,三个女儿三个女婿,他的侄男侄女十几个,外甥外甥媳妇十几个,外甥女六个,外孙子外孙女十几个,他的其他亲戚朋友十几个,还有他湖北的那个老舅的两个儿子,吊丧的人构成一个白色团队,一路浩浩荡荡,从家门口出来,沿着住宅路线走一圈,又顺着村中间的马路一直向东,蜿蜒地走啊走啊。前面有人举着大火把,二哥打着很长很大的,用白花花纸做的迎背梭,抱着父亲的遗像走在哭丧队伍的前面,他哭得很伤心,一路上都有人在搀扶着。
我和大姐,妹妹凌琴跟在队伍的后面,一路跪地马趴地哭啊哭啊,嗓子都哭哑了,我被人搀扶着,两旁站在的看不清是二嫂,还是大嫂,反正我哭得天昏地暗,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腿也挪不动了。
我使劲地哭,使劲地挪动着腿脚,甚至我感觉到我最后是被人架起来往前走的。当我看见棺材被落入泥土的那一刻,我崩溃了,我哭不出声音来,走不动路,就猛地用劲挣开她们的搀扶,“啊!啊!”几声哭出声音来。
醒了,我满脸泪花,湿了枕头。妹妹赶紧问我:“姐,你刚才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吧!”
我张开眼睛望着病房里的天花板,再也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父亲的影子,父亲年轻时的样子,父亲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的模样,连同父亲前些天没有说出来的梦的样子……
我在想象着父亲这几天做梦,都梦见什么呢?那镜头,那画面或者让父亲幸福快乐高,也或者让他悔恨自责,或者深恶痛绝。我躺在床上努力想象着,试图猜测父亲梦境中情节:
和母亲年轻时艰难度日的场景;他不爱干活,把母亲气哭的场面;炎炎烈日下母亲哭着一个人拉满满一车的麦子去交公粮的画面;他因长期喝酒患黄疸肝炎,母亲尽力救治的日子;他背着生病的我连夜去医院看病的镜头;和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产生矛盾,争得面红耳赤的镜头;和村民为了田头,为了树苗而发生争斗的场面;他儿子猝然离世,满身血迹,一家人声嘶力竭痛哭的场面;他女儿女婿生气闹离婚而伤心哭泣的镜头;他亲家带着礼物登门给他认错赔礼的画面;儿子去世后,他和母亲争吵打架,酿出“血案”的场面;天天清晨与我公公一起去听老年保健品讲座的镜头;投资被骗,母亲哭泣的画面;节假日与孙女团聚,领着他孙女一起去河边玩耍的镜头;腊月天到儿子坟头伤心哭泣的镜头;我公公婆婆身体好转,突然前来看望他的画面;大年初一,一家人高高兴兴,欢度春节的场面;自己死后,他石栋儿子为他打着迎背梭哭喊的画面;
……
父亲的梦很长,永远做不完,别人也想象不完,也是别人无法猜测完的。他的梦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感激也有悔恨,有深仇大恨也有云开雾散。梦境很广阔,背景很宏大,人物很复杂,情节很曲折,富有色彩,富有情感。
他自己就是这场人生大梦中的主角。
苍茫的天底下,狂风怒吼着,飞沙走砾,地上枯黄的树叶猛地一齐卷起来飞入高空。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和车辆。几分钟后,风沙停了,乌云慢慢散开,树木绿得发亮,夕阳西下,残阳如血,霞光温柔地撒下一抹暖光,湖面泛起金灿灿的粼波。
父亲穿着那身黑色的毛呢大衣,戴着黑色的皮质毡帽,围着灰色的厚厚的围巾,手里拿着两袋饼干笑着走着,他摘下眼镜揉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喊着:
“亲家,你腿好了吗?我给你带来闲饼干,你吃吧!”
(完本)2019-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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