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说完“人活百岁,横竖要死”之后,见宝玉握住自己的嘴,便知道自己“说冒撞了”,心里很后悔。曹师在这里安排袭人直接点出“宝玉性情古怪”,一不喜欢听奉承吉利话,因为讨厌此类恭维大多“虚而不实”,二听不得“尽头实话”,比如袭人刚刚说过的“横竖要死”,因为听了会伤感不已。曹师在这里使用的“尽头实话”,虽说是俚语,但清晰透彻,一望即知含义,想来曹师这种用法,也可称得上“尽头遣词造句”。
袭人“连忙笑着用话截开”自己不小心说出的尽头实话,希望快速转移宝玉的注意力。转移方法,自然是基于自己对宝玉的了解,“只拣宝玉素喜者问之”。然后,曹师再继续借袭卿之口,道出袭卿心目之中宝玉同学的最爱:“春花秋月,粉淡脂莹,女儿如何之好”,两人谈得一时兴起,“不觉又谈到女儿死”,袭卿立刻警觉,“忙掩住口”,因为,这也是“尽头实话”。
宝玉同学此时正“谈至浓快”,情绪已经完全被袭卿调动起来。“浓快”二字,与前面的“粉淡脂莹”一样,尽显曹师惊人的炼字能力。第三十六回,由此进入第六个场景:宝玉论名节。归入贾府气运线。
在这个场景中,曹师为宝玉同学设计了两段发人深省的独白,分别用于表现宝玉同学骨子里的两种属性:济世报国属性、疯魔属性。
场景开始,宝玉见袭人掩口不说了 ,就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 自古以来,文官死谏、武将死战,都可名垂千古,百世流芳,是为人臣子的无上荣耀。可到了宝二爷这儿,全部变成了沽名钓誉,坑君误国。曹师在此处给宝玉安排的第一段独白,堪称振聋发聩,就像是特意给宝玉安排了一个为自己正名的机会:咱不是你们想像的只知“春花秋月,粉淡脂莹”、整天在脂粉堆里打滚的官二代纨绔,咱也饱读诗书,有济世报国之第一属性。
事实上,“宝玉同学”确有这种能力。仔细推敲宝玉说的这段话,字字玑珠,直指要害。曹师先直斥文官武将的“猛拼一死”:文官“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他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武将则“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指出这两种行为,“皆非正死。”不得不说,曹师的观点新颖独特,令人无可辩驳。
袭人虽说只是丫鬟出身,但在听过宝玉的“歪论”之后,还是能够表达出“忠臣良将,处于不得已他才死”这样的传统见解,显然平时没少被宝玉耳濡目染。
宝玉同学则继续慷慨激昂,直斥武将文官的所谓“不得已”:“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比武将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武将有勇无谋,文官胡谈乱劝,按照宝玉设定的这种逻辑辩证推理下去,这两个“不得已”竟然真的完全站不住脚。
根据曹师的安排,宝玉再次强调:“朝廷是受命于天”,如果真的“不圣不仁”,“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见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这一段话,放在今天来看,带有明显的“宿命”痕迹,但在曹师所处的时代,恰恰表现出宝玉同学深明大义,也有忠君爱国的情怀。
然而,就在读者们心里开始对宝玉同学生出赞叹之意的时候,曹师笔锋再转,为宝二爷送上度身打造的第二段独白:“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彀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鹊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这一段文字,充满奇幻浪漫色彩,与曹师所处的时代和环境格格不入,字里行间表现出来的,完全是宝玉同学的第二属性:疯魔属性。当然,这时宝玉同学还没有受到龄官打击,也没有顿悟“眼泪”命题,仍自盼着大家都为自己死去而恸哭,至泪流成河。
在《红楼梦》全书中,这是曹师第一次、目前看也是唯一一次对宝玉同学的“忠君”、“济世”、“报国”属性进行大段描写。全书的大多数时间,宝玉同学都是以“疯魔”属性示人,以至于众人都忘记了宝玉同学其实从小就接受“大儒”严格的传统理学教育,同样满腹经纶,才名远播。曹师对宝玉这种偶露峥嵘的情怀描写,看似不着痕迹,却极好地加深了宝玉同学的悲剧色彩。
场景最后,袭人“忽见他说出这些疯话来”,知道不能话题不宜继续,忙推说自己困了,不再理他,“那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丢开了。”这一句,与前文呼应,暗示只有袭卿才是最了解宝玉性情习惯的人,虽然袭卿尚不能完全理解宝玉同学的抱负和胸怀,但照顾生活起居方面,最佳人选实非袭卿莫属。至于字里行间另外隐藏的二人同床共枕的事实,已经不足为外人道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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