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旧约·创世纪》中说以色列人的祖先亚伯拉罕由于虔敬上帝,因而上帝与之立约,允诺其后裔将拥有“应许之地”,那是“流奶与蜜之地”,在那时农耕水平的视角来看,“应许之地”应该类似于我国桃花源一般的存在,代表着当时人们对于生活和生产环境的最高憧憬。“应许之地”最初指的是迦南,位置大约是约旦河西岸,包括加利利海以南和死海以北地区,当然如今在基督徒们看来,他们的“应许之地”就是指的耶路撒冷。但不管具体的位置如何,“应许之地”在如今人们心中,更多的感受并非“流奶与蜜”,而是在地中海遥望处布满粗粝与干旱的圣域,烈日炙烤大地,庄稼和人一样都在艰难地生存,“应许之地”的意义层面要远高于物质层面。
然而,就在这样艰苦的自然条件下,关于耶路撒冷,关于应许之地,人们并未在意她的不尽人意,仿佛真爱可以超越一切。迦南人、犹太人、希腊人、罗马人、拜占庭帝国、十字军、马穆鲁克人、土耳其人、英国人……世界各个角落的人们历经艰难险阻,突破重重凝障,仍然选择一往无前,那是朝圣之路,更是发现之旅,人们在那里膜拜信仰,重审自我。应许之地仿佛故意为自己蒙上遥远与荒凉的面纱,她的美只有敢于真的靠近她,了解她,爱上她的人才能感受。如果让中国人选择我们的“应许之地”,答案一定是丰富多彩的,其中一定应该会有那么一群人,也许人数不会太多,他们的选择会是新疆,我国西北边陲的那片广大之地,我们国土的六分之一。
那会是一些怎样的人呢?因为按照“应许之地”的定义,那是一个需要跋涉和磨砺才能到达的地方,在新疆那片与北京时区相差两个小时的地方,在那片飞机通航之前需要半个多月火车和汽车混合行程的地方,是谁愿意到达如此遥远的地方呢?库尔班江·赛买提的《我到新疆去》也许正是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在这位生活在上海的新疆摄影师和导演看来,那些怀着各样心情来到他的家乡的人们,那些将数十年青春韶华留在天山南北的人们,不但重新诠释了自己,更为我们带来了一个真实的新疆。准确地说,这本书源自同名的纪录片,更像是记录片的文字版,然而文字自然有着文字的妙处,在书中,在那些字里行间,讲述了新中国成立至今,那些憧憬、热爱新疆的人们,在新疆奋斗和生活的故事,只有捧着书读起来,慢慢就能品味出那些人,那些事和他们与自己“应许之地”的微妙情怀。
当然,那些人们也许从未明确表示将新疆当做了自己的“应许之地”,然而,如果将“应许之地”与新疆做一个比对,我们会发现其中很多的契合。那是遥远之地,否则怎么会成为传说中检验信仰的跋涉终点,而新疆之远诚如前面所说,即使交通运输极为发达的今天,坐飞机从喀什到乌鲁木齐也需要两个小时,那几乎就是西安到深圳的距离了。那片辽阔没有去过的人不会明白,是的,成为世代安享桃源之乐的地方,岂会太小?难怪有人说:“在新疆境内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醒来,仍未出疆”。那片美丽,早已被我们印象中的遥远遮蔽,其实,森林湖泊、雪山草原、星空大漠、峡谷戈壁……在新疆这一个地方就可以饱览这许多神奇。至于在那片美丽神奇土地上的各个民族,他们有着自己的语言、信仰和习俗,有着和我们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对于未去过新疆,未曾在新疆深入生活过的人们,这种自然和人文方面的差异带来极大的陌生感,也产生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正如库尔班江·赛买提在《我到新疆去》中记录的三十一位“新疆人”一样,他们在内心也经历过这种类似的心理过程,从一种遥远的模糊印象,到陌生化带来的吸引,直至最终爱上那片土地,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我到新疆去》实际上是《我从新疆来》的姊妹篇,这本书中的“新疆人”都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因缘际会来到新疆,而后逐渐经历了上述过程。张信刚是因为儿时对新疆历史的印象,还有那首脍炙人口的《达坂城的姑娘》;陈宗振是因为1950年代全国的大形势,在选择学习维吾尔语后被分配至伊犁;王世杰在上世纪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响应上级号召,参加了当年的援疆;王中杰则完全是顺着人生的每一步走到新疆,因为选择了地质专业,所以来到物探局,然后就来到了新疆……
真正让人感动的,永远是没有彩排过的桥段,因为那才是人生。当年的犹太人怀着对“应许之地”的期待,只是顺着自己的命运一路行走,《我到新疆去》中的人物也从来没有什么过分高大上的理由,他们只是在命运的安排下来到了新疆,在那里,他们见识了“应许之地”的那种皲裂的粗粝。他们的青春在那里被磨砺出石英的华光,新疆虽然自然环境优美,但也非常严酷,新疆当地流行一句话:“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巨大的温差、恶劣的气候和干旱贫瘠让人震撼,更不用说相比内地落后很多的经济和基础设施。当年的青涩少年、怀春少女,他们有的来自繁华的大上海,有的来自水一样的江南,有的来自别有风致的天府之国,他们来到了那里,又是经历了怎样的不适应,怎样的犹豫和坚强。书中所有的人几乎都对新疆的冷热两级印象深刻,王蒙说新疆的冷和内地很不一样,北京再冷也就零下二十来度,但是新疆是零下三四十度,而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研究植被的刘铭庭则对新疆的干热印象极深,风沙大,蚊子却多,没有雨,没有水,难熬的很……
就像李娟在《我的阿勒泰》中虽然写了零下四十二度的极寒,但也将那遥远地方的戈壁、草原、雪山、帐篷、骏马、牧人等一系列美好带给了当年的文坛,库尔班江·赛买提在《我到新疆去》中也从不避讳新疆的艰苦,因为只有真正在新疆生活过的人才知道,对于新疆,那些艰苦的背后,同时掩藏着只属于新疆的大美。事实确实如此,在新疆那种皲裂的粗粝中,书中的人物渐渐在适应,也渐渐发现了更多其他的东西,这些东西绝非自然和物产那样简单,如果“应许之地”仅仅是“流奶和蜂蜜之地”,那也绝不会值得无数人为之奉献一切。如果我们细细分析书中的三十一个人物,那三十一位仿佛在新疆获得了自己另外生命的人物,无论他们是某种意义上的成功者,还是如你我这般普通的人,他们在新疆无一例外都经历过某种升华的过程。王蒙从1963年到1978年在新疆经历了别人眼中的“人生低谷”,他从中国文坛和政坛的活跃前沿一下子被打倒在地,然而他却一直坚持认为他在新疆“过了一段相当美好的生活”,以至于人们说:“没有新疆的十六年,也不会有后来的作家王蒙”。土生土长的广西人阿超的家乡山清水秀,从最初背包客对新疆的震撼,到最终渐渐融入新疆的生活,直到那样一个天南海北随性之人说出了那句“目前喀什的生活让我很有满足感”,从此归隐江湖。
是的,没人说过“应许之地”是物质的,相反,真正的“应许之地”应该是精神的。那种皲裂的粗粝背后是一种诗意的升华,仿佛苦行僧让肉体在世间种种苦痛中穿行,很多人拿佛陀菩提悟道证明苦行的无明,殊不知佛陀在悟道之前并未明确表示曾经的苦行是自己错误的选择,他只是经历了很多,凝望了许久,在苦行中走出,来到一处美丽所在,就在一棵树下随意而坐,从此道生我心。曾经也接触过一些西北汉子和姑娘,最大的感触是,除了他们的直爽和仗义,更多是他们对于漂泊的那种根骨里的适应,就像库尔班江·赛买提从新疆辗转各地,一直从塔克拉玛干的黄沙走到黄浦江畔的东方明珠,也许那就是“应许之地”给人们带来的跋涉的基因吧。远行,不管是去新疆,还是去世界任何的角落,真正升华的是行为本身,这甚至将超越国界,仿佛人类共同的精神共振,就像库尔班江·赛买提在《我到新疆去》还记录了去新疆的外国人,他们中有韩国来的理发师,有一直在克拉玛依呆着不愿走的德克萨斯小伙儿,还有在新疆开起了餐馆的德国啤酒专家……不管是什么地方,不管是哪里人,“应许之地”更多意味着一种超越了时空和文化的升华。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升华似乎需要内外两种力的支撑,或者说挤压。我们前面所说的关于《我到新疆去》的各种机缘和艰苦可以说是一种外部的力,但如果细想这个内部的力从何而来,就是一个比较有趣的问题了。因为,书中的人物更多是被命运推着向前,他们并非是为了“应许之地”而去新疆,并非是如犹太人一般得到了上帝的启示,他们更像是在新疆“偶然”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应许之地”。既然如此,那个内部的力又从何说起?如果我们再次梳理书中人物的生平,我们会发现一个特别的现象,那就是书中大部分人物都有着某种“匠人情结”,即一生大部分时间和内心大部分关注的东西都是极简的,很多人一生就只一心去做一件事。九十岁的陈宗振回首一生,说自己人生的六十六年都在学习维吾尔语,一生都交给了维吾尔语的研究;刘铭庭一辈子在塔克拉玛干奋战,为的只是研究如何在沙漠中培养更多的植物;王劲梅的一生和琵琶融为一体,四十多年的新疆生活只做了一件事——“让琵琶在新疆重新生根开花”……
那是一种诗意的升华,更是一种升华的诗意。当“应许之地”的皲裂粗粝磨破了我们的肌肤,生命却仿佛在荆棘中重生,当外部的压力或者困苦让人感觉肉体仿佛行走在炼狱,只有内心中最虔诚的信念才能让人找到诗意的升华,从而展示升华的诗意。而《我到新疆去》所掀开的某种人生的思考,对于今天水泥森林中的你我有着更多的现实意义,从痛苦角度讲,精神痛苦和肉体痛苦其实是不分上下的,其实,很多每天外表光鲜的白领内心的疼痛并不比当年援疆者肉体的苦痛来的轻松。这个世界确实有“矫情”这种东西存在,然而更多的情况是,痛苦这种东西,谁也没有资格贬低别人的,高抬自己的,人生是场孤独的修行,“应许之地”是每个人超越苦痛、自我救赎的稻草。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库尔班江·赛买提无意间给了我们某种启发或启示。我们在外部压日益增大的情况下,是可以依然收获生命的光华的,就像当年在新疆最终破茧的人们,你我心中一定也有着这样那样的所爱,也许是唱歌、也许是读书、也许是绘画、也许是写作、也许是健身、也许是摄影、也许是旅行、也许是发呆……但是,当下的社会现实是我们没有足够的运气能够让这些内心所爱变成我们的工作内容,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因为我们永远无法将那些所爱变成我们的日常工作,我们才会在心里越发沉迷于她们,因为那是我们的救赎之谕,更是我们的精神角落。《我到新疆去》中所记录的那些人让我们意识到,只要将内心中的所爱用一种匠人般的物道之心维护一生,无论是接纳还是反抗,只要我们有足够的韧性穿过那些皲裂的粗粝,我们就将在任何地方建成属于我们自己的“应许之地”,那会是我们生命的荣光和耀华,那会是每一个人的诗和远方。
佛不东来,我便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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