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刊载于《新文化报·新文化周刊》(2018年1月7日)。笔者发布此文作为樋口一叶的介绍,以期对上一篇文章进行补充说明。】
樋口一叶(1872-1896)是日本明治时期的著名女作家。她一生贫寒,24岁英年早逝,她的作品大多反映社会下层人民悲惨生活,因此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樋口一叶的形象被人们公认为“明治时期不幸女性的代表”。2004年11月,她的头像被印在了五千日元纸币上。在日本纸币史上,广泛流通的货币中,除了樋口一叶,从未有过女性人物。她不仅是日本近代首位以作家为职业的平民女性,也是日本纸币史上第一位出现在日元纸币正面的女性肖像人物。
众所周知,日本是一个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国家。2012年瑞士智囊机构“世界经济论坛”公布的《全球性别差距报告》,日本的男女平等度在135个国家中排名第101位,在发达国家中垫底。与“前五千日元”纸币肖像的新渡户稻造和同属作家群体的“前一千日元”纸币肖像夏目漱石相比,樋口一叶的名望和地位都稍显逊色。那么,樋口一叶作为一介平民女性,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缘何能在去世108年后再次被人关注,登上五千日元纸币呢?
爱读书的幼年一叶
明治五年(1872),樋口一叶诞生于东京一户下层官吏之家。一叶的父亲樋口则义和母亲龙子是山梨县农民出身,为了摆脱农民阶层,二人私奔来到东京,用辛苦赚来的钱买了武士身份。樋口一叶是家中的次女,有一个姐姐藤、两个哥哥泉太郎和虎之助、一个妹妹邦子。
樋口一叶从小喜爱读书,常常翻读父亲则义的藏书《八犬传》等小说,对母亲教给自己的针线活却丝毫提不起兴趣。并且,由于看书过度用眼,一叶从小就高度近视,也做不好针线活。与之相反,妹妹邦子十分擅长缝补工作。妹妹的勤劳与高超的缝纫技术,在其后经济最困难的时刻,维持了樋口家的生计,支持一叶全力写作,保全了一叶的写作时间。
然而,即便一叶从小就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文学天赋,在一叶读书上学这件事上,父母的态度却未能达成一致。父亲则义支持一叶念书,母亲龙子却非常不赞同。
樋口家长子泉太郎十九岁那年,由于征兵制度的改变,樋口则义虽然健在,但还是让泉太郎继承了家业,以免被征去当兵。当时,正在青海小学上四年级的一叶,虽然成绩优异,却在母亲的强烈反对下,被迫退学。在明治时代的大部分人眼中,靠才学建功立业这件事,只对男子适用,女子是没有必要上学的。
一叶在十一岁是被迫退学,此后在家凭借祖父和父亲的藏书学习文学相关知识。幸运的是,在她十四岁那年,父亲则义在报纸上读到文部大臣森有礼公布的男女平等教育的重要性相关言论,于是将一叶送入中岛歌子开设的贵族小姐太太聚集的“荻之舍”和歌私塾,学习和歌、书法和古典日文。母亲龙子虽然不同意一叶念书,但因为向往上流社会,所以也同意了。一叶的妹妹邦子则被送入“敬爱学舍”学习日式和西式服饰的剪裁,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特长。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阶级分为贵族、士族和平民。在“荻之舍”,身为旧武士出身的一叶应属士族,不属于平民阶层,但因为与富商之女伊东夏子、宫大工的遗孀田中实子十分投缘,三人组成“平民组”,成为了“荻之舍”中与贵族阶级相对立的团体。贵族阶级以父亲是元老院议员的田边龙子为首。一叶所在的“平民组”三人需要给贵族们端茶倒水,放学后还要给贵族小姐太太们安排马车,被当作仆人一样使唤。而一叶与所有人都不同的一点就是,就连同属“平民组”的伊东夏子和田中实子都是家中殷实,一叶家却一贫如洗。从家庭封建思想的禁锢中解脱出来的一叶,事实上一直未能真正融入同学的阶级和出身与自己相差甚远的“荻之舍”。
一叶并未被自卑的心情击垮。在新年第一次和歌大会上,除了樋口一叶,所有人都盛装出席,而一叶只有母亲从原来做过奶妈的原将军家臣稻叶家借来的和服,由母亲和妹妹精心修改之后,穿着这件旧和服去参加了和歌大会。连一叶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一首“皎皎胧月夜,柳枝轻舞,或是因风起”得到中岛歌子和其他评委的极高赞赏,获得了新年第一次和歌大会的第一名。原本有些心情忧郁地参加的这场新年第一次和歌大会,结束的时候,一叶却丝毫没有因为自己身着旧衣而感到羞耻。
感情生活中的少女一叶
然而好景不长,一叶十六岁时,长兄泉太郎因肺结核去世。其后,姐姐藤离婚改嫁,二哥虎之助跟随陶艺师傅,与樋口家断绝了关系。樋口家分崩离析,原本就不富裕的家运显得更加衰败。一叶十八岁时,父亲则义在痛失长子,并且经商失败后,不久也因病去世,一叶正式成为樋口家的户主。如此情形下,为维持全家生计,一叶与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妹妹,先后做过洗衣、缝补等诸多杂活,生活艰难。
可以说,父亲则义是第一个意识到一叶文学才能的人。他生前为一叶许下婚约,得到了比一叶大五岁的涩谷三郎口头同意。可是,察觉到则义死后欠下不小债务的涩谷三郎,托人要求樋口家在短时间内拿出高额订婚礼金。樋口家无法支付聘礼,于是二人谈婚论嫁的事情只好作罢。在樋口一叶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后期,涩谷三郎曾经主动要求与一叶成婚,但被一叶断然拒绝。
樋口则义生前,涩谷三郎常常出入樋口家,樋口一家人对他的印象非常好,一叶对他也是有好感的。但是,在樋口家最艰难的时刻,涩谷三郎的逃避与拒绝,不仅在情感上让一叶感受到了挫败,也让本就无力维持生计的樋口家更加雪上加霜。樋口一叶的第一段感情就这样被现实打败。
明治二十三年(1890),樋口家母女三人从东京本乡六丁目五番地,也就是现在东京大学的赤门前,搬到了位于本乡区菊坂町狭小的出租屋内生活。在“荻之舍”学习和歌的一叶,得知同学田边龙子发表了小说《丛林之莺》,并因此获得了相当于樋口家三个月花销的“巨额”收入,受此启发,一叶决定努力成为一名小说家,以文养家。于是,通过帮樋口家招揽针线生意,同时又是半井桃水妹妹朋友的野野宫喜久子,一叶结识了当时是东京《朝日新闻》记者的半井桃水。这一年,一叶十九岁,桃水三十一岁。
从现存资料中,我们可以得知,明治二十四年(1891)四月十五日,樋口一叶开始正式写日记。而这正是一叶与桃水相遇的前后。半井桃水的妻子成濑元子在一叶拜师前去世,沉浸在对老师半井桃水爱慕之中的一叶,不仅从这一时期取材自己对老师的感情,在一个下雪天拜访桃水后,写出了脍炙人口的小说《下雪天》,同时也为后人还原当时的情景,留下了数量众多的亲笔日记作为研究资料。可以说,一叶对老师半井桃水的这段感情经历,成为她开始写小说的重要动力与源泉。
可是,正因为一叶对老师桃水怀有恋慕之心,所以,当得知桃水妹妹幸的同学,来半井家借住的鹤田多美子怀孕的消息,并且听到鹤田怀的是老师半井桃水的孩子的传言之后,一叶觉得自己的感情世界再次崩塌,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其后,一叶考虑到自己是樋口家户主的身份,必须要维护樋口家的名誉,并且在“荻之舍”的老师中岛歌子和其他同学的干预下,与桃水彻底决裂,断绝了师生关系。一叶的第二段感情半途夭折。
在一叶短短二十四年零六个月的一生中,除了涩谷三郎和半井桃水,还有一个男人不得不提。明治二十六年(1893)七月,樋口家搬到下谷区(现在的台东区)龙泉寺町,开起了杂货铺。而一叶并不善于经营商铺,在家中极度缺钱的时候,她向一位占卜师久佐贺义孝借钱,却被要求委身做妾,就能得到资助。一叶断然拒绝。这段经历虽然一叶并没有投入恋爱的感情进去,却让一叶品尝到了男女之间存在于纯洁恋情之外的利益关系。
在女人由于“性”而被商品化的贫民区龙泉寺町,生活在吉原游廊边界的一叶渐渐对花街柳巷的事情有了真切深入的了解。当一叶面对久佐贺义孝露骨的要求和不怀好意的羞辱,亲眼见到了未曾见过的,听见了从未听过的之后,感慨自己身落尘埃的同时,逆境中摸爬滚打后的经历,让一叶的文学作品真正回到了现实,也迎来了辉煌的开花期。
感情生活中的少女一叶,虽然恋爱不顺,但她在不断找寻养家糊口方法的道路上,放弃了恋爱,坚持拿起笔,以同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努力生存下去的女性们为主人公,在短时间内写出了众多经典的传世之作。能将这种不幸转化为人生成就的女子,恐怕是只有看起来柔弱,实则刚强豁达的一叶,才能做到的吧。
弃文从商的户主一叶
作为樋口家户主的一叶,一直在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而努力奔波。一开始坚定选择文学道路的一叶,曾经在与半井桃水断绝关系之后,转而经营杂货铺,试图靠经商赚钱。纵观一叶的一生,文学是与生计分不开的,无论是以文养家,还是转念从商,也都是因为肩上扛着樋口家户主身份的重担。能体现一叶对家庭强烈责任感的地方,正是弃文从商这件事。
在与老师半井桃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桃水就跟一叶说明了现在小说市场的行情不容乐观,女子想要靠写小说为生,更是难上加难。一叶在跟随桃水学习小说写作之后,便来到当时位于上野的东京图书馆读书学习。来到图书馆的一叶发现,图书馆里男子众多,与普通席位分隔开的女子阅览室却空空荡荡。这印证了桃水的话,也让一叶看到了靠文学为生的艰难。
一叶在图书馆阅读了《源氏物语》、《枕草子》等大量平安时期的古典文学作品,感叹平安朝时代女性文学盛况的同时,自己也在不断努力。当她将自己写的作品呈给老师看后,桃水评价,一叶写的是好作品,但是无法迎合阅读市场,销量肯定不好。一叶写的小说流淌着王朝文学之美,但是大众喜欢有趣易懂的小说。桃水让一叶改变写作风格,为了能养活家人,为了能“让小说变成钱”。
主动与桃水断绝关系后,失去了指导和帮助的樋口一叶,在文学道路上走得更加艰难。樋口一叶重新回到“荻之舍”,却惊讶地发现,学堂里的贵族小姐太太们终究无法理解平民为了讨生活而付出的艰辛。自己在“荻之舍”做助教,一个月只有两日元,而全家人一个月的花销无论怎么节省也得要十日元。在无法满足生活所需的情况下,一叶无奈之下,弃文从商。而樋口一叶同时接触到上流社会的贵族和底层社会的卖身女子这一点,给她带来冲击的同时,也让她的作品区别于“闺秀文学时代”那些出身富裕家庭、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最时髦”女性文章的脂粉气,反而能够成为近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开拓者。
明治二十六年(1893),樋口家搬到下谷区(现在的台东区)龙泉寺町,经营杂货铺。但不久即因为经营不善倒闭。其间,一叶每天早起上货之后,就会到位于上野的东京图书馆从头自学文学创作的相关知识。明治二十七年(1894),樋口家从龙泉寺町搬出,一家人来到了本乡丸山福山町。虽然离开了好人家女子都躲得远远的吉原游廊,这个房租便宜的新家却是在一家打着酒馆招牌,实则经营花柳买卖的店铺隔壁。由此,一叶开始靠帮妓女写情书赚钱。同时,因一叶作品慕名而来的文学爱好者,也常常聚集在樋口家。一叶家成了《文学界》同仁们的文学沙龙。前一年在龙泉寺町开杂货铺的时候,好像被世间抛弃了。而一年以后,樋口家门庭若市。
一叶性格十分刚强。成名之后,慕名而来的文学爱好者众多。虽然樋口家生活困难,把周围人都借钱借遍了,但一叶从来不和因文学而结缘的友人借钱。
在弃文从商的这段艰难时光中,一叶不仅通过自身努力夯实了写作基础,还通过自己细致的观察和敏感的视角,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生活有了深切的体会。这段经历成为了樋口一叶创作的重要转折点。明治二十八年(1895),一叶开始在《文学界》上连载流传后世、最为著名的小说《青梅竹马》。其后在《文艺俱乐部》上刊载的《浊流》等作品也备受好评,在当时掀起了一股“一叶风潮”。
成为名作家的一叶
樋口一叶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在没人想过成为‘女性作家’的年代,她成功了。生存在女性无法自由生活的时代,樋口一叶跨越了重重困难。在男性主导文坛的情况下,即使一叶再怎么不甘平庸,对抗命运,想要靠一己之力出人头地,还是十分困难的。而在文学的前进道路上,因为一叶本身“可怜又可叹”的生活状况,在一定程度上博得了人们的同情,也给世人造成了“薄命寡幸”的印象。
明治二十四年(1891),一叶成为了《朝日新闻》的记者。这是樋口一叶走入文坛的第一步。明治二十五年(1892),第一次以笔名“一叶”崭露头角的一叶,在浪漫主义文学刊物《文学界》上发表了模仿小说家幸田露伴写成的《埋木》。小说家、评论家星野天知在文学刊物《女学生》上给出了极高评价:“想不到是女性能写出来的敏锐笔法。”
在脱离半井桃水的指导,与《文学界》同仁的交往中,一叶没有再按照桃水教导和要求她的那样,只写大众娱乐读物。相反,她倾尽自己的梦想,不将一时红遍天下的作品作为自己的写作目标,反而注意到紧随时代价值观变化的重要性,渴望写出像《源氏物语》那样流传千古的名作。后来,弃文从商的一叶更是在生活的历练下意识到,“真正的小说”不应该是赚钱的工具。不为生计而写,遵从内心而写的一叶,作为作家“樋口一叶”,最终获得了成功。
森鸥外、幸田露伴和齐藤绿雨在《栅草纸》的《三人冗语》栏目中对樋口一叶的作品大加赞赏,这也是她名声大振,成为受到人们关注的名作家的转折点。可是,一叶在文坛立足之始,身体状况却越来越不好,生活也并没有因为写小说出名而有所改善。明治二十九年(1896)十一月二十三日,樋口一叶在贫病交加中离世。
一叶的一生,为读者展现出了明治时代女性走入社会的重重困难和障碍。明治时代,在女人还生存在举步维艰的社会状况下,一叶作为职业女性的成功,来源于一叶成为名作家过程中自己付出的努力。这种努力,必定是摧毁不幸生活中的萎靡,打败困顿生活中的堕落的利器。才华卓越、积极向上、坚强独立,与天赋异禀和评论家的交口称赞相比,一叶自身的不懈努力,才是樋口一叶在当今社会被人们所喜爱和赞颂的至关重要的原因。
樋口一叶与五千日元
纵观2004版日元纸币上的肖像人物,“一万日元”上是教育家福泽谕吉,“五千日元”上是女作家樋口一叶,“一千日元”上是日本现代细菌学创始人野口英世。而2004年版日元纸币替换掉的旧版日元纸币上的人物肖像分别是:“五千日元”上的国际政治活动家新渡户稻造和“一千日元”的近代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日本明治维新时期最有影响力的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自1984年以来作为“一万日元”肖像,在2004年的改版中,没有被换掉,这足见其对日本人的影响力。而在1984年以前,登上日元纸币的曾有象征日本皇权的历史人物圣德太子和日本第一任内阁首相伊藤博文等人。
纵览世界各国货币上的人物头像,大多是国家的缔造者,也有一些社会杰出人物,但很少出现日元纸币这样的“扎堆”现象,足见日本对知识的重视和对文化的尊重。而在日本纸币史上,为了刺激消费、推进经济复苏,代表古典文学最高成就的小说《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的画像曾在千禧之年登上两千日元纸币,但是当时的日本社会,事实上并没有对面值为两千的日元有迫切的需要,其后,两千日元并没有广泛流通,反而成为了收藏家们的目标,最终不了了之。
2004年,与樋口一叶同时入围5000日元肖像候选的有女作家与谢野晶子、女性教育先驱津田梅子、思想家平冢雷鸟、小说家林芙美子。关于樋口一叶当选的原因,日本财务省在公布新一批纸币肖像入选的理由时,作出过如下解释:“出于对女性走入社会发展的关注,另外,(樋口一叶)曾在学校的教科书中出现过,于是(将樋口一叶)从众多知名度很高的文化人女性中选拔出来。”
的确,作为独立自主、刚毅坚强的女性,樋口一叶迎合了现代日本积极号召女性走入社会的政策。而作为旧版五千日元肖像的新渡户稻造,是东京女子大学的第一任校长,是对女子教育做出重大贡献的人物。由此看来,五千日元纸币上肖像的一脉相承,所蕴含的深意不言而喻。樋口一叶的崭新形象代表的不是作家群体,而是柔中带刚,坚韧顽强的日本女性。樋口一叶在作品优秀的同时,更重要的是迎合了日本人骨子里的精神和意识。接受了樋口一叶积极向上一面的国民,让崭新的樋口一叶形象得到发展,将她最终推到了五千日元纸币肖像的位置。
每年11月23日,在樋口一叶忌日这一天,东京都台东区一叶纪念馆都会举办例行活动,会有名人来做纪念讲座,单是这一日到访人数就会超过五千人。在重视物质和经济发展的现代社会,樋口一叶超越了时空,通过自己的人生和作品告诉我们应该怎样生活,尤其是对于今天物质生活越来越好却幸福感不高的人来说,这正是樋口一叶倍受尊重甚至是膜拜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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