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间

圣经里有句话说：“你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我是见过她的，那大概是傍晚，或是黄昏。卖猪肉的铺子里发出很微弱的红光，每摇曳一下，泛黄的塑料袋就扑闪着飞出一道道苍白的弧线，像是烛火边四面碰壁的飞蛾。她就坐在路边，左手里攥着一打纸钱，就用右手小心摩挲着，肩背很佝偻，曲成寒风中一扇破旧的弓。

我走近，拢着手揣在大衣口袋里，领口一直竖到鼻尖。她见了我，有些局促不安地往阴暗里倒退了几步，青筋毕露的双手攥住钱，交叠在胸前明显宽大了的破棉絮里，但看见我又直往前走去那肉店里，就试探着走上前两步，离我却还是很远：“姑娘，我钱没带够，能一起买一个吗？”

猪肉铺的老板，这时从那把快摇断了腿的藤椅里直起身，摘下了那副挂满猪油的眼镜，他久来黯淡无神的眼里似乎明亮了些，他先看看我，又打量了那老妇人，似乎想说些什么，老板握刀的布满老茧的手抬起又放，他说话，听起来又好像叹息，他问我我要什么。

“麻烦给我来两斤猪肉。”我说。

老板下刀的手很麻利，帮我系带时却很缓慢，仿佛在等我说些什么似的。夜晚总算是到来了，我想。街口渐渐传来狗吠的声音，时而有惨嗥，听来总是有些毛骨悚然的，树影婆娑，篱笆间是鬼魂的倩影。我拎着一袋猪肉，女人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或许是一个破旧的小屋，或者是桥下，今晚或许是饥肠辘辘，或许是疲倦地背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布袋，走路时里面会发出响亮的碰撞声…我不知道，但总归是不见了，我时而恍惚，便踱回了原地，请求老板帮我把猪肉分成两块，并在下一次遇见那老妇人时帮忙带给她。

老板下刀的手似乎又犹疑了一会，他说了一句什么，狗叫声渐轻，我好像听见了老妇人的声音，混着钢砂磨砺的，大概是幻觉吧，叫声到后面就像呜咽或哀鸣了，总听起来是让人毛骨悚然的。

第二次遇见时，是在小区的楼下，几只流浪狗垃圾桶边徘徊着，那老妇人也在，已是许久不见了，她却还认得我，近日里许是过的更落魄了些，她四肢铁钎一般僵硬的叉开，头发是大片大片的花白，布鞋里探出几只冻红了的脚趾，她上前走了几步，我下意识后退，脚后跟顶到了垃圾桶，堪堪停住。

“呃，我。”

女人歪歪头笑了笑，附身去勾一只杂毛犬的头，她年轻时大概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小狗正用湿漉漉的舌头去舔她的手，我隐约看见她颈中一点有金光，仔细看时又不见了。

我本是想直接把垃圾丢掉的，这时又挠挠头，从垃圾袋里捡出几个塑料瓶帮她塞到一人高的大布袋子里，女人大概说话的人少，就絮絮叨叨地说我很好，又说她的儿子女儿都出去找工作了，一直也没回来过，我问他们是何时出去的，女人却笑着说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日我给她送猪肉的那天是十一月初七，是冬至那一天，她吃了饺子，我想她的儿女一定没有回来看她，她就一个人在灶台边，颤颤巍巍地用手给自己包一个个圆滚滚的饺子，桥下面没有光，她的眼又翳住了，刀会把她的手划破，又要很久才能好。

妇人察觉了我眼中无言之色，又说她子女是对她很好的，过年时来看过她，给她带了水果和牛奶，喜形于色，并说明年春节她们还会来看她，她会给他们准备很多很多水饺。

我叫她等等，上楼拿了一双有点旧了的帆布鞋，过几天也是要扔了去了的，她很惊惧地推拒说不要，但是穿着鞋子左看右看舍不得脱下来，我推到她怀里，她眼里登时就有眼泪了，她捧起那双鞋，好像要跪谢她的神明。

“感谢上帝。”她说，“你是个好孩子，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她又扶着脖间的那个小小物事，很深很深的朝我鞠躬，那是一个金色的十字架，被保护的很好，四角被摸的有些钝圆——她一定是一个虔诚的信徒，我想。

怎么不卖掉呢？哪怕是那么一点，也应该会过上相对很好的生活了。

“怎么不卖掉它呢？”我指着那抹淡金，“神也没有来帮助你呀！”

我看她的脸色由喜悦变成惊惧，就好像小时候第一次把手没进冰水里的感觉一样，我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她把那十字架扣在自己胸膛，我想神在面对侮辱她的庸人时是否是那样的神情？

她又很虔诚的说：“孩子，神一直都在。”

我在多年后的一个雨天告诉自己从未见过神。

那又是来年的春天了。

雷的呼吸是如此沉重，就好像上帝有了眼泪，在为信仰他的世人们嗟叹。

我遇见了猪肉店的老板，无意间提到那个妇人，我说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她了。

猪肉店老板是一个很沉默寡言的人，老了一年，他的眼睛似乎更加不清楚了，今天却没有戴眼镜，他睁大眼睛，凑近仔仔细细地看了我一眼，才认出我是谁，他转身躺回藤椅里，在我几近以为他又不必理我时，拿出了一个十字架给我看，十字架还是崭新的，只在中间多了一道很深的划痕。

妇人摔了一跤，伤着骨头，站不起来，在家躺了一周就死了。

妇人死的时候，是在阴雨连绵时，身上只有一双鞋是新的，上帝也处理不好她的死期，总之是再也等不到绿柳拔芽的春天了，儿女们再也接不到信息，再也不会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他面对一方孤冢们或许只会翻墙倒柜，寻找老人家仅剩的一点遗产。

只有猪肉店老板参加了他的葬礼，发现老人尸体的是那群野狗。

猪肉店老板又说去年冬至的时候，其实老人家并没有吃上饺子，那天晚上狗群实在找不到食物，就重伤了两只狗，还是多亏了那一斤肉才引开了狗群的注意。

老人家是一个很信神的人，对小动物很好，混身上下唯一干净的帕子不是用来擦脸而是用来擦小十字架的，她年轻的时候用金子雕了一个小十字架，雕了一颗金子一般的心，她一辈子困窘到尽头都没有放弃过她的神，就算是临死前都紧紧的把它放在胸前。

如果真的有天堂，希望她的眼里依旧是普度众生的局促，羞涩和神采。

此后的梦中总是惊醒，我总是看见十字架下面黄肌瘦的脸，那张脸很美，也很丑，和全世界所有人都很像。

众生皆苦，用黄金雕刻的神明好像就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