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薇版的《京华烟云》里我最喜欢的一个片段是姚木兰去监狱探望孔立夫。隔着冰冷的铁栅栏，立夫此生唯一一次将木兰的手握在胸前，含泪问道：“木兰，你能再为我唱一次李陵碑吗？就是杨继业内无粮草，外无救援的那一段。”
一时间，戏外的我被戏内的人戳得心疼不已。
木兰上一次在立夫面前唱李陵碑，还是很多年前。在黄昏下的西山卧佛寺里，初秋的落叶铺在青石路上，托着一片柔软的夕阳，木兰随着傅老先生的旋律唱起了李陵碑里杨继业碰碑自尽的一段。戏词虽字字悲凉，戏外的人们却只当是郊游的佐料。立夫笑着为木兰打节拍，木兰的母亲嗔怪丈夫教坏了女儿，傅老先生则笑赞木兰唱得比自己好，只有莫愁嗅到了一股恋爱的酸臭味，机灵鬼似的捕捉姐姐和孔立夫之间的暧昧。
木兰说，那是她最开心的一天。
多年后，戏词里的悲凉一字一字地敲在戏外人的心上，我却不知道，立夫请木兰再唱一次李陵碑，唱的到底是他此时的境遇，还是他们之间那些若有似无的过去。
姚木兰和孔立夫是影视剧里最让我遗憾的一对知己。
说遗憾，是因为一段情起只换得半世回忆。犹记得琉璃厂的旧书店里和姚家小姐看上了同一本李斯小篆的青年，一身笔直挺括的中山装，文质彬彬。姚家小姐见他喜欢李斯小篆便一路问起，一直问到甲骨文，他却在姚家小姐拿出真正的甲骨的时候一脸茫然。他问甲骨上的两个字，木兰只笑而不语。
犹记得他动身去南方前，拿着一本木兰想看的《饮冰室文集》，送到姚家门口。不是说男女之间最暧昧的事情就是借书么，借后必要还回，还时必要再见。木兰又如何不懂，于是塞给他一本《殷商甲骨文初探》，却总也不说那片甲骨上的两个字是什么。他挑灯看了半宿，终于找到了那两个字，一记就记了一辈子。
更记得西山卧佛寺的黄昏中，他不自主得跟随着木兰的步履，和那些欲说还休的神情。还有他再次回到北京，却发现木兰已代妹出嫁的那个晚上，他和着箫声一滴一滴落下的伤心。
如果这只是年少时一段未曾说出的爱恋，到此便也罢了。这千年万年间，多少人彼此错过，谁又记得谁一辈子呢？可故事偏又不这么说。
木兰代妹出嫁，虽与丈夫荪亚自幼相识，可并无爱情。大婚之夜，荪亚酩酊大醉，倒在床上呼呼而睡，而她拿着那本《饮冰室文集》在灯下看了一晚，一晚上只看到了三个字：孔立夫。
荪亚只觉自己的婚姻是一场欺骗，哪肯考虑木兰的悲伤与无助。婚后，荪亚为反抗而反抗地交往了一个女学生，一次一次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木兰每一次回娘家都是一身疲惫，满心伤痕，唯一的安慰是还有立夫依然可以和她漫谈古今，共话家常。
不能说她还在期许，那时的女子，一嫁便是一生，她没有期许的理由。她盼他安好，只将年少的爱恋深藏于心，当作落寞的生活中不多的慰藉。
也不能说他还在等待，彼时的婚姻，一错便是一世，他没有等待的借口。他愿她幸福，只是曾经沧海，于是三千弱水，万丈红尘，都再懒回顾。
其实他们之间并非没有机会。那年荪亚终是在外面养了儿子，并在家中大闹说要跟姚木兰离婚。忍无可忍的木兰回到娘家，终于决定和荪亚离婚，而立夫也毫不犹豫地对木兰说：“我命中注定就该等你。”年少时未敢说，数年来不能说的情愫，终在这一回倾诉。十多年后我都依然记得当年看到这一段时，我是多么为孔立夫高兴，毕竟怎样的欣喜才能超越失而复得的爱情啊！
可木兰准备离开曾家的那天早上，视木兰为家族支柱的婆婆在木兰面前蓦然下跪。这一跪将木兰留在了曾家，也留下立夫一人在街头无望地等待，等到满心冰冷。再后来，荪亚奇迹般地浪子回头，让木兰越来越没有离开的理由。
如果说第一次错过对立夫来说是惋惜与遗憾，那么第二次错过对于立夫来说就是无望和痛苦。因为燃起的希望在熄灭的那一刻，是蚀骨的黑暗。怎么能不怪木兰？
可后来立夫落难，我看到木兰为了救他可以身陷虎口，可以不顾一切的时候，我忽然懂得她了。木兰是在民国新文化下成长的女儿，她有思想有才华，可终究只是个半新半旧的女子，婚姻对于她对于那时的女子来说是一张网，网上有千百根线连接着千百种关系，不只有夫和妻。当她与立夫再无可能的时候，她曾为他沏过一盏茶，一杯清茶，一行清泪，此生挚爱只能作君子之交，痛心的怎么会只有立夫一人。这，又如何怪木兰？
监狱中，木兰隔着栅栏递给立夫一本新出版的《甲骨文研究》，当她看到立夫困惑的眼神的时候，她迟疑地问道：“你不是……很喜欢甲骨文吗？”
一瞬间，立夫困惑的眼光变得温和如水，他微笑凝视着木兰，无比温柔又无比肯定地说：“是的，我喜欢。”
我忽然想起，那年初遇木兰，立夫连甲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木兰拿出一片刻着两个字的甲骨考他的时候，他满是茫然，又对甲骨文谈何喜欢不喜欢？那时他挑灯夜读木兰给他的《殷商甲骨文初探》，到底是出于对甲骨文的好奇，还是出于对那个姑娘的好奇？而之后多年，喜欢物与喜欢人早已没有了分别。
木兰指着那本书哽咽着说：“我的那两个字也在里面。”
立夫说：“那两个字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多少人世流转后，那些沉郁于心的感情早已不可说，即使在生死前，也只是点到为止。但她懂，他知她懂。
或许真正的精神相依是不需要在一起的。只是看到木兰即使错嫁，也竭尽全力维系家庭，修补了那支离破碎的婚姻，看到立夫即使出于怜惜而娶莫愁，却还是秉持丈夫的责任，对妻子百般呵护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在一起的是他们呢？如此懂得珍惜的两个人之间，一定是所有曼妙的词语都形容不出的美好。
可到底是意难平。
按：本文内容全部根据电视剧版《京华烟云》，图片截图自B站up主“雪落慕城”的视频《似是故人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