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绩没想到的是,他死后仅六年,他家族中又出了一位转世神童,就是他的亲侄孙--“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
没错,就是那位未及弱冠就以一篇《宸游东岳颂》成为朝廷最年少命官的王勃。接着,他又写了一篇更加天花乱坠、文壮词美的《乾元殿颂》,大快圣心,惹得唐高宗李治一连惊叹说: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
天纵英才且年少得志,王勃的前途一片光明,他积极入世安邦治国的宏伟设想本可以实现,谁知因为一场斗鸡而偏离了轨道,彻底改变了命运。
斗鸡在我国是一种古老的活动,可以一直追溯到春秋时期。曹植曾写过《斗鸡》诗云:”斗鸡东郊道,马走长楸间。”到了唐代,由于统治阶级的上行下效,斗鸡蔚然成风,成为全民的娱乐方式。
唐小说家陈鸿所写的《东城老父传》这本传奇中对斗鸡一事这样叙述道:“上之好之,民风尤甚。诸王世家、外戚家、贵主家、侯家,倾帑破产市鸡,以偿鸡直。都中男女,以养鸡为事,贫者弄假鸡。”
王勃入仕之初,经主考官的介绍,担任沛王府修撰,甚得沛王李贤的欢心。一次,年仅十三岁的沛王李贤与英王李哲斗鸡,王勃看得兴起,为了讨好自己的主子,即席挥毫,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以此讨伐英王的斗鸡,为沛王助兴。
这篇斗鸡檄文,纵横捭阖,论古说今,文采飞扬,直看得人酣畅淋漓大呼过瘾。可惜典故太多,篇幅稍长,此处不宜列录。总之,通篇写鸡,却不见一个鸡字,也没有重复,譬如:昂日、登天、翰音、晦明、胶胶、纵谈、文顶、武足等,背后是一连串的典故,如:闻鸡起舞、报晓之人、好勇之士、鸡鸣狗盗、呆若木鸡、鹤立鸡群,等等。
很多读者认为这是少年人游戏之余的一篇戏说之文,目的无非是“看西洋景”后的感慨,但我倾向于王勃是助兴的同时,在托“鸡”言志。明面上夸的是鸡,其实是夸敢于斗天斗地、意气风发恃才傲物的自己。
这只鸡有多威武勇猛,我就有多桀骜不驯和自信的志气;这只鸡有多坚贞不屈,我就有多坚韧不拔和高洁傲气。
可,亲爱的小王啊,你不会不知道拟写檄文的理由和背景。檄文是什么?战斗性批判性极强的宣言书、警告语、声讨文。你该知道檄文一出,很可能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忘了武王伐纣的《牧誓》、陈琳《讨贼檄文》的惊人后果了么?
你啊,太年轻了,少不更事。你本以为只是拍拍马屁顺便表明下自己远大的志向,你可知道,你的这篇文,牵动了帝王内心复杂敏感的神经。
高宗不会不记得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众多故事,更不会忘记父辈“玄武门之变”的血腥酷烈。你小子,这是在挑拨离间!二王斗鸡,玩物丧志,身为下属,不但不好生规劝,还卖弄学问,写这种扯淡文章推波助澜,分明是个不务正业的歪才!龙颜震怒的后果是,王勃被一脚踢出了王府,丢了官。
那年是公元669年,他才20岁。就这样,凭着自己的才情和苦心经营刚刚打通的仕途,因他的自作聪明毁于一旦。
此刻,我又想说一句:NO ZUO,NO DIE!王勃,本来的一手好牌,愣是被你打成了奇臭无比的烂牌,最终搬起石头砸向了自己。
更没想到的是,你的恶运才刚刚开始,尽管你文思泉涌才华横溢,写出了那么多优秀的经典。
似乎王勃没意识到这些。年轻不识愁滋味,世道人心,社会深浅,他还没有足够的阅历和识见来理解和领悟。就如当初十六七岁的我,考上大学成为所谓的天之骄子后,一度心比天高,满眼都是自己,即使屡遭挫折打击,始终自信仍有时间和机会,凭着自己的“才华”可以在广阔的天地里“鱼跃、鸟飞”。
所以,当得知杜姓好友要去四川做官时,王勃才会高歌相送,没有流露出一丁点悲酸哀切的情调,一扫惜别伤离的低沉气息。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少府:官名,相当于县令。蜀州:今四川崇州。城阙(què)辅三秦:城阙,即城楼,指唐代京师长安城。辅,护卫。三秦,指长安城附近的关中之地。秦朝末年,项羽破秦,把关中分为三区,分别封给三个秦国的降将,所以称三秦。五津:指岷江的五个渡口,这里泛指蜀川。歧(qí)路:岔路。古人送行常在大路分岔处告别。
三秦辅卫着长安,烽烟迷茫中遥看蜀州的方向。你我命运相同,都要奔波仕途远离故乡。只要是知心朋友,空间不是距离,即便天涯海角,仍如近邻一样。道口分手,无须儿女情长,泪洒惆怅。
古人离别诗大多哀婉忧伤,王勃的这首作品一改过去的黯然悲苦之态,意境开阔,音调爽朗。尤其颈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洒脱超诣,气格浑成,可谓奇峰突起,高亢入云。它所展现出来的青春年少之昂扬勃发意气,影响了一代又一代青年才俊,让朋友间的道别显得从容潇洒,从而坚定执着地走向远方,开启人生新的篇章。
或许正因为杜少府在四川做官,王勃被朝廷逐出后,他花了三年时间去巴蜀之地漫游。慢慢地,他开始思念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的故土,追忆在长安度过的那些意气风发的美好时光。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深秋的一天,他登山远望滚滚东流的长江,突然想起宋玉《九辩》“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一句,不由因长期滞留异乡而产生了悲思。鼻子一酸,喉音有些沙哑,他禁不住脱口道: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长江波浪滚滚,我却一直在外漂泊滞留;身在万里之外,归思难收。何况已到秋风肃杀时节,满山翻飞起枯黄的落叶,怎不让人生愁?
这首名叫《山中》的作品,虽说有些伤感,但并不悲戚,相反寥寥数语,借景抒情,表现出一种悲凉浑厚的气势,营造了一个情景交融的雄阔意境。
这就是王勃诗风的大致特点,气骨苍然,诗情豪迈,壮阔明朗与深沉悲凉和谐地馆结在一起。当然,他也有一些隐约朦胧的空灵蕴藉之作,譬如《江亭夜月送别·其二》: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这首送别诗与前面介绍的那首,迥然有别,多多少少有点寂寞凄凉之状,给人稍带寒意,但实在地说,并无儿女情长般的哭哭啼啼。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那个王勃,即使身处逆境,从来就不会自暴自弃,除了偶尔发点牢骚,虽然不时感到沮丧,但他渴望功名,希望济世的积极态度,始终没有改变。他一次次在失望中勉励自己:我就不信,我这不世出的才华,会无用武之地。
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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