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爱的“疯子”
（一）
我的手机通讯录上永远备注着一个“最可爱的人”，一位可爱的老妇人，面目慈祥，永远笑着，眼睛微眯着，坐在凳子上，双手规规矩矩放在双腿间，面色安详，眼神温柔。她便是我的奶奶。
我一直想要写我们一家人的故事，想着该从奶奶开始，便在睡觉时问她，“奶奶，你和爷爷是怎么认识的，怎么结婚的啊？”奶奶在床那头看我一眼，然后说，“我们那会儿，就是某人介绍，爸妈说嫁人就嫁了。也不问喜不喜欢，就这么一辈子呗。”我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在最年轻最美丽的时候，奶奶嫁给了爷爷。他们的结合远非我们今天所谈的自由恋爱，无非是因为两个年轻的人正当婚龄，恰好没有太多可挑剔的，结婚更像是自然的推动而非人为的追求。
奶奶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了，但很快他们又有了另外三个孩子。在农村，生的孩子越多意味着更多的人手劳作，也意味着更重的负担。奶奶的第二个孩子是个姑娘，九岁那年无故疯了。作为母亲，她心疼孩子，四处访医寻药，花了大把的钱，试了各种土方偏方，最后终于治好了大姑。
最可爱的“疯子”
（二）
可是不久后，奶奶也疯了。有人说是累的，有人说是房子风水不好，有人说是被爷爷逼的……其中真相，已不得而知，但唯一确信的是，她觉得自己之前为这个家付出的并没有得到对等的回报，她怨恨着，咒骂着，疯着。可是无人理会。她曾经倾尽心血治疗的女儿嫌弃她，忽视她，她相处了十多年的丈夫厌恶她，不理解她；她的母亲不理她，闭门不见。由于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奶奶的病情愈加严重，从最开始的焦虑，幻想，谩骂，摔东西，到后来不断产生轻生的念头。不得已，他们只好将她送去治疗，但是昂贵的医疗费用却让家人望而却步。奶奶没有住进医院，在家里断断续续地吃药，病情仍然不稳定。停药后，奶奶疯得更厉害了，一般的药物再也克制不了，医生说奶奶是间歇性精神失常，不容易治疗，家人也都束手无策。
当我和妹妹出生后，情况略微好转，奶奶发病的次数不再那么频繁。父母远行时将我们留给爷爷奶奶，而爷爷经常外出干活，奶奶便成了两个婴孩唯一的依靠。在外人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还好在当时无数陌生好心人的照顾下，姐妹俩平安无事。一次奶奶带我们出去，怀里抱着我，背篓里装着妹妹，兴冲冲地来到井边，路上一个人问她，“嫂子你在干嘛啊，小心背上的孩子。”她笑呵呵地答，“我带她们来照镜子。”说着身子就往下探，那个人一听吓得赶紧跑过来拉住她，责备她疯了还要搭上两个孩子的命！奶奶面色微怒，扫兴地走开了。
腊月间，屋外霜雾满天，奶奶又突发奇想，将妹妹抱起来浑身脱了个干净，放到爷爷用来洗过红苕的水缸里，混着泥浆和红苕皮将妹妹的身体搓得通红，刺骨的水像针一样扎在她娇嫩的肌肤上，妹妹哭得惊天动地，这时候奶奶又来脱我的衣服，说着，“别哭，奶奶给你们洗澡啊。”突然，爷爷刚回家，听到哭声一下子冲了进来，大喊着“你这个疯子！癫子！”然后将我们抱出来，用热水擦洗身体，然后放到床上盖上好几层被子，他脱了衣服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妹妹。
最可爱的“疯子”
（三）
但事情并不总是这样的，奶奶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想对我们好。
有时候奶奶带着我们四处走，到了吃饭的时候身上又没钱，便跑到别人家院子里，笑呵呵地问，“你们发发善心，能不能给我两个孙女一点吃食，我不吃都行，孩子不能饿着。”由于奶奶经常走街串巷，无论是镇上还是相邻的队上都知道我们家里的情况，若逢奶奶上门，他们都会拿出些食物。食物不多，奶奶都先紧着我们吃。大家都觉得，这个老太婆虽然疯了，对孙女还算不错。
奶奶并不缺少如其他长辈一样对儿孙的爱，她也温柔，细致，尽一切可能满足她的孙女们。我们想吃豆腐，没钱，她用豆子帮我们换；我们要跳绳，她去山上扯藤蔓剥皮拧成绳；我们想吃新菜，她漫山遍野地找蘑菇……那时候甚至觉得她已经完全康复了。
一天晚上我们在楼下做晚饭，突然听到二楼上一阵响声，紧接着院子里不断有碗摔碎的声音，楼上哭声夹杂着咒骂声。爷爷意识到不对，我们三人赶紧冲上去，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下，奶奶手上拿着一把水果刀，不断地狠戳自己脑袋。爷爷一把抢过刀子，奶奶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哭，满脸的血和泪，嘴里骂着鬼啊妖怪啊。我拉着奶奶的手扶她坐到沙发上，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头发上沾着血凝固在一起，头皮上的伤口还在流着血，奶奶仍旧哭着，却倔强地推开我。既害怕又心疼，我也跟着奶奶一起哭，谁知她立即收起眼泪，厉声呵斥，“哭什么哭！哭有什么用！”
过了没多久，一天早晨，我和妹妹在楼上听到楼下很吵，跑下楼去时，看到奶奶手机拿着菜刀，跟爷爷扭打在一起。两个小孩子吓坏了。爷爷抢过菜刀后一直骂着奶奶疯子，然后他头痛病又犯了，留下奶奶在原地又哭又骂。她梦里的鬼怪骂她，打她，折磨她，她只能活受罪。那时候奶奶经常在夜里离家出走，爷爷只好将熟睡中的我和妹妹放到邻居家的床上，打着手电漫山遍野地找人。这样的情况到很多年以后才稍有改善。
最可爱的“疯子”
（四）
因为奶奶犯病时总是又唱又闹，我们尽量避免带她去人多的地方，也不让她与亲戚们说太多话。在学校里，我第一次因为奶奶而感到尴尬。她到我们学校闹，一边自编自唱，一边手舞足蹈，大家像看表演一样哈哈大笑，而奶奶越发兴致勃勃，拉着我一起跳，我的脸通红只想她快点离开。同学们问我，她怎么了？我支吾着答不上来。但每次一回家我就原谅她了，我忍不住又心疼她，她是那样无辜。
我到镇上读初中以后，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奶奶又开始服用药物，但是效果并不是很明显。可是每逢我和妹妹周末回家，她都高兴地像个孩子，忙前忙后为我们做饭，收拾屋子。我们在家时，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一激动就容易犯病，有时候一直忍着不说话。我写作业时，她就温柔地看着我，不言不语。后来我去县城里上高中，奶奶最终还是被送进精神病医院。其实她不是个病人，只是间歇性失常，怎么能够跟那些病人住在一起？她恐惧，害怕，焦虑，担忧，谁去关心她？
当奶奶终于从医院回来时，变得虚弱了许多，长期服药让她的身体有些浮肿，回家后说话也少了。我还记得以往她与我们一起打羽毛球，一起玩游戏……现在，她不闹了，不唱了，不骂了，更像个正常人了，大家都感到很欣慰。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奶奶那么好客，原来她的人际关系这么好，原来她这样可爱，过去她只是没有这样的机会。
当我第一次带男同学到家里时，奶奶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们，同学走后，她拉着我问长问短。我这才明白，她误会了。奶奶生活的时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所以在这些事上她显得比我还紧张。可是她既不明说也不催促，与家里其他人不一样，她从来不会对我有过多要求，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能过好自己的生活。
奶奶虽然疯过，但其实她才是家里那个有大智慧的人。也许是经历了这样一场风雨，她变得更加沉默，不争，不怨，不怒。
如今，儿女都不在身边，奶奶年老多病，不再疯了，却总是受爷爷的“欺负”。她也许是恢复了温顺柔弱的性格，不再反抗，对爷爷言听计从。奶奶疯了大半辈子，如今这样的结局，似乎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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