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层的写字楼里忙忙碌碌,与另一半安静如坟的玻璃窗里面形成鲜明对比。张宝发是来找工作的,为了生活,更为了希望。
人类这种生物,说来也奇怪。若说他是坚强的,也确实难缠,就算执掌万物的造物主,也必然不会否认;但说他是脆弱的,也当然有理。不是有句话说:“八十老翁门前站,三岁顽童染黄泉。”人们总觉得他健康长寿,偏偏以最常见的方式死去;眼看命不久矣,一晃十年,却发现那人还站在老地方,颤颤巍巍的。
而希望对于人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东西。它虚无缥缈,玄妙非常。它可能是就是你明天的奖金,也可能是十几年的规划;可能影响着你的每一天,也可能威胁着你远方的未来。
人可以受苦,却不能没有希望。有了希望的人,就算无间地狱也能安然忍耐;若是没了希望,便是荣华富贵,也必然如坐针毡。然而这希望,却看不见摸不着,甚至只是你一时的念想。
就拿现在的张宝发来说吧,他站在走廊里的黑色长椅前,说不出来的激动。这只是因为他有了希望。就在刚才,老张还认定,他的人生将从此陷入暗无天日的循环,并且在不远的将来,以上吊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他也想过割腕,但是怕疼。
然而,短短几分钟之后,他就将这些混账的想法丢弃了,刚才那女士说话的声音简直就是天使送来的云梯,他轻盈的爬了上去,并不回头望一眼背后那无尽的深渊。
张宝发是今天最后一个参加面试的人,他在长椅的最后,屁股仅仅挨住了一个角,凭借两条腿的支撑勉强坐在那里。他不知道面试官会是怎样的角色,想象着自己经见过的那些老江湖,张宝发开始试着调整状态,免得被人家只用几个问题就抛弃了。
“记得我们刘经理面试新人,都会准备几个小问题,看看那人会不会紧张,专业方面如何,待人接物怎样……不过,现在想想,都是扯淡!老刘的那一套就是吓唬,高高在上给你一个下马威,然后你就乖乖的全都坦白了。他故意给的工资少,说啥试用期考核;员工的不熟练也会带来工厂的损失,总之就是能拖则拖;一个月结束了,告诉你这是两个月试用,两个月过去了,跟你说还有一周再发钱;总算熬到正式工了,才发现加班儿永远等待着你。”
老张两只手指又碰撞起来,他回头看看前面的应聘者,不由得停止了胡思乱想。
排在他前面的是个小伙子,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虽然他穿着笔挺的西装,但是面貌气质却不能很好的撑起这身衣服,显得很不协调。那位年轻人提着一个黑色的包儿,擦得铮光瓦亮的皮鞋不断的点着地面,放在膝盖上的手不时握成拳头,轻轻的在腿上摩擦。
他几次想要把手机拿出来,像是平常那样专注的翻看几眼,可是每每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就会叹口气再装回去,如此反复,像个机器人。
张宝发能够体会他的心情,为了缓和自己的情绪,他决定与这人聊聊。老张低下身子,试着以略低的身姿与青年对话。
“唉,哥们儿,从哪儿来呀?”老张提了问题。
那小伙儿先是惊讶,而后又面带笑容的回话:“我是从四川来的。”
“哦,不是本地人呐。那在这里生活还能接受吗?”
“还可以,房租和工资都能接受;物价也和老家差不多,就是这里的辣子,不地道。”
“这倒也是。”
老张发现,这青年的肩膀逐渐松弛,看来他的确缓解了不少紧张的情绪,这之于宝发来说,也是一样。看到他放松了不少,老张想起来重要的事情,随即开口询问起来:“你也看到,我是从对面过来,完全不知道这间公司是做什么的。”
“我去了招聘会,他们说是做新型净水机的,还有一些环保材料的代理,感觉挺杂。但是,来了以后才发现挺正规。”小伙子从包里面拿出一张彩页纸,上面是这间公司的宣传内容。
张宝发正要仔细研究一下,却发现面试间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老张认得清楚,就是刚才与他同用电梯的美女。
“这女的刚才进去的时候没有排队。”身边的青年说道。
张宝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刚才那个铁壳子里,那紧闭、虚空的狭小世界里,装着名为白日梦的无限美好。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这间公司抢到个职位。
这时,“天使的云梯”又传了过来,那位女职员拿着两张纸来到老张面前,告诉他需要填写一下自己的简单履历。老张应了一声,跟着她进了人事部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面的格局与方才见到的没有区别,每四个人共用一个隔间,都配有电脑;有在自己桌子上栽种花草的,摆放文件的,但都比不过那几袋没吃完的零食抢眼。张宝发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用黑色碳素笔书写着自己到目前为止的人生。
他看着入学时间那个表格,不由得发愣,两天前,张宝发还与自己的同学一起回忆了求学往事,这时候他想起来,上学的时候,石军每天都在欺负自己,可那天遇到他的时候,张宝发竟然什么都没想起来。
不一会儿,宝发已经写完了,他来到那位女士的面前,这时,他不禁问了一句:“那是个金蟾?”
在角落里,张宝发看到了一件工艺品,一只金黄色的蟾蜍。这家伙大嘴朝南,刚好把屁股送给张宝发,让他看着很不舒服。
女员工看了一眼墙角儿,笑着回应:“不错,就是金蟾。其实,董事长办公室正在装修,所以先行搬到这里了。”
“唔,感觉和市面上买的不太一样,还是我的错觉?”老张追问了一句。他本是无心之意,只不过等待太无聊了,再有也想借此缓解一些压力。
谁知,面前的女人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说起来:“你怎么看出来的?没错,这个是专门找人定做的,工艺很考究。”
“我们董事长很信这些东西,这几天装修,牌子摘了,其实我们公司还有一个特殊顾问的职位,说白了就是风水先生。”
“都什么年代了,还信着这些邪门儿歪道,真是够可以。”
她说个没完,张宝发却没听进去,他盯着那金蟾也不知是怎的,就感觉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早年间张宝发还是个有志青年,他学了一些日常接触不到的传统文化知识,在职场上,这种东西是很容易抬高身价的。譬如,领导带着他与一位来自浙江的大老板谈合作的时候;年轻气盛的宝发侃侃而谈,最终促使这一次的合作顺利达成。
他也因为这个经历,总是喜欢引经据典,虽说他大部分内容是瞎编乱造,却总让一些不明就里的人感觉很有道理,获得了不少甜头儿。
看到眼前的金蟾,他又想到了那些日子,不由得多了几分感慨:“才三十岁出头儿,我就开始回顾人生了,不知道辛苦还是大限将至。”他摇摇头,心说自己这都是想了些什么,可不能生出过分悲观的念头。
那位女士仍然滔滔不绝,看到张宝发摇头,问他出什么事了,宝发回答道:“你看那东西,(他指金蟾)本来五行属金,却放在南方;南方为火,正克它,它不仅不怕,还要把脑袋顶过去,火克金而生水,水火又不容,摆明了想把这里变成是非之地呀。”
老张没有刻意卖弄,充其量就相当于酒后说出的胡话,饭后讲过的狂言;不想却收到奇效,那位女职员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儿,两眼射出光亮来:“您还懂得这些呢?真是没想到!”
见到她这样的反应,张宝发倒是见怪不怪了,他敷衍的笑笑,走出了门继续等待那冗长的队伍了。
张宝发刚刚走出门,就看到一个应聘者垂头丧气的从面前过去。他心想,这地方还真是不好进呐,可能待遇很不错吧。老张回到座位,刚才那位年轻人已经放松了不少,正对着手机屏幕傻笑个不停。
见到老张过来,他笑了一下,又低下头专注起来。张宝发没有那个闲心,因为他看到了这场竞争的残酷性。他再一次回想起自己见过的很厉害的面试官,越发手脚冰冷。
对于这个三十二岁的男人来讲,目前的人生就像是巨大的旋涡,他随波逐流的行进,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停下来,又会在哪里继续那无法预知的每一天。他想苦笑,却咧不开嘴;想要痛哭,却发不出声;他觉得自己如此可悲根本就是活该,至于原因,大概是曾经毫无怜悯之心的踢死了一只壁虎之类的。
“你给我滚出去!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懂还来应聘?”从椅子尽头所指向的门扉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这好似晴天霹雳,长椅上所有等待的人都猛地怔了一下,排在前面的女孩儿匆忙起身偷看里面的情形,而后转回头对自己同伴小声嘀咕什么。
宝发前面的青年最是可怜,他才刚刚找回了一点儿安稳的感觉,又被那一嗓子彻底吓傻了:“这怎么还骂人呢?”他说着话,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长椅;年轻人不顾宝发的挽留,只是一味地重复那句话:“这怎么还骂人呢?”
张宝发正发愣,这才发现又有好几个等待面试的人相继离开了,他的座位越来越靠前,真是始料未及。见到这种情况,他心里面高兴了:“走了这么多人,我有机会了。”
随着一位年轻小伙儿气冲冲的走出来,走廊里的气氛变了模样。在宝发前面的只剩下刚才偷看情况的两个女孩儿,她们望着玻璃门里面商量了一会儿,也转身跑掉了。
这次只剩下张宝发一个人留在外面了。简历是由刚才那位女职员递给面试官的,求职者只需要等待。宝发以为时间会很长,没想到里面的声音很快传了出来:“下一位。”
宝发这回没底了,面试官大概怒不可遏,若是他现在进去,还不是来给人添堵的?但如果回头,又将是无尽的黑暗。张宝发咬紧牙关,硬着头皮拉开了那扇门。
令这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没有想到的是,面试官只有一人,而且是位年轻的女性。看她的模样,最多只有二十五岁上下,但是坐在椅子上却稳如泰山。她穿着藏蓝色女士职业套装,黑色高跟皮鞋,一头柔顺的长发。戴着红框眼镜,耳朵上有反射阳光的耳钉。见到张宝发,这女孩儿竟然笑出声来。
“唉,你叫刘月莲?”她大方的晃动着手中的几张简历,看上去并没有生气。老张警觉了起来:“难道这是考官的试题?但是究竟要考我什么?”
“管他呢!”老张的手掌在裤子上迅速蹭了两下,然后接着对方的话说道:“可以是……”
这一句话把对面的女孩儿逗得哈哈大笑,张宝发心里直发毛:“这女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怕不是个神经病吧?”
“那你还能是谁?”面试官又追问起来。
“还可以是张宝发。”老张一边说话,一边坐在了椅子角上。
面试官从手中寻找着张宝发的名字,最后在桌子上找到了他的简历。老张虽说没有多高的学历,却有着很丰富的职场经验,就算是销售经理的位子,他也有足够的竞争实力。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儿从简历上也能看出些端倪,但是不知为何却不愿轻易进入正题。
她把老张的简历扔到了桌子上,本以为会掉落地面,没想到有一半留在了上面。她撩起长发绕到脖颈后面,高高抬起下巴,撅起红唇吹了口气,只见宝发的简历随风起舞,落入地面。
“咋样?简单吧?”面试官突然问了一句。
这一回,张宝发是彻底明白了:“对呀,多简单的一件事儿!就是一口气儿,我的简历掉落地面;我的工作也坠入悬崖。那还用问吗?人家掌握着我的生杀大权!”这时候,宝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轻松了不少。要是打个比方,那就是比起地上的白纸可能还要轻许多。他两脚若是能够离地,必然乘着风来到天空之上,到时候哪怕是一颗烟花在他身后绽放,都能送自己进入宇宙空间,去看看地球是否真的美丽无比。
“您再吹一口试试?”张宝发弓着腰,把脸埋得很低,只用那弯成了月牙的双眼看着面试官,那双眼睛充满了敬仰和尊重,毫无挑衅之意。
女孩儿似乎很满意张宝发的嘴脸,再次吹了一口气。只见宝发故作慌张,竟从椅子上坐到了地面,他狼狈的爬起身来,笑眯眯的望着面试官说道:“咋样?简单吧?”
面试官又笑了起来,她的笑声里充满了狂躁和傲慢;她站起来大喊一声:“猴子!”老张就像得到了指令的机器人,猛地跳上椅子,学起猴子的模样,若不是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早就用鞋底给自己擦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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