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游

言星

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年纪如何了？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四处游走，靠着在路上拾捣点吃的勉强过活，所以大家都叫他游，游便成了他的名字。

在我童年时，游常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隔上一段时间，就能在村里遇见他一次，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第一次见到游，我那时还小，大概六七岁的样子。那时的大人们，都喜欢唬小孩，有的人说小孩要是不听话，就会给狼叼走，叼了去喂狼崽子；也有的人说不光有狼，还有老虎，村旁的山上就有很多；更有的人说那都不算，最吓人的还是游，那个最不听话的小孩，游就会把他背走！所以那时的孩子们，听到游是件很可怕的事，每个孩子反应后第一时间必定是回家，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好，或者直接跳到妈妈的怀里。妈妈见到孩子脸上那惊恐的表情，起初是担心，问清楚事情的缘由后便会会心地一笑，然后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久而久之，大人们也发现了这招很管用，因此凡是孩子不听话时，必定要说游——这可比痛骂鞭打孩子一顿有用得多。而稍大些的孩子，为了取乐，也喜欢把游挂在嘴边，一直地说个没完没了，直到把稍小些的孩子吓得哭了，哭得他爹娘都听到了，哭得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了，他才心满意足的跑开了去。

因这些事的缘故，对于游，这个比妖怪还吓人的神秘生物，我一直特别害怕，同时也特别好奇，一直想见见他。

揭开谜底的那天，我已不记得是星期几了，只记得那天隔壁王姑妈家请客，来了好多人，我也一早便去了，抢了个上好的位置，旁边坐的是奶奶。客人们也都在院中心围着坐，好几桌，正当大家吃得高兴时，忽然有人喊到：“游来了！”几十双眼睛便同时看向路口，接着是几秒钟的沉寂，（此时的我，也在极力地向路口张望，同时伸手紧紧拽着奶奶的衣角），然后便炸开了锅，瞬间沸腾了起来。

“这个游，又来了！”

“奇了怪了，你说他是怎么知道人家今天请客的？”

“这谁晓得？要不你去问问他去？”

“你他妈的！你怎不去？”

“你看看他那副样子，啧啧…”

“哎！你看，他是不是比前段时间瘦了些？”

“可不是，瘦了好多呢！”

……

一时间，好好吃饭的院子，变成了露天的会议室，好像每个人对于游的到来，都有话要说。

我垫了垫脚，仍是紧紧拽着奶奶的衣角，但却因为紧张，一个不小心失掉重心杵在了地上。奶奶一把将我拉起，“小孩子家看个什么？好好吃饭！”

我又垫了垫脚，依在奶奶身上看过去，想要好好目睹一下游的“尊荣”。

“你就不怕他把你背了去！！”奶奶又说

“我不怕，这人多！”

同桌坐的几个老奶奶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嘿！这小鬼～！”

接着，我看到了游，似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就站在王姑妈家的路口那里，但不知是人是鬼，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我想近些看他，便跑去了妈妈坐的那桌。这一次我看清楚了，游，是个人，只不过要特别一些。一眼看去，上半身是明显不合身的衣服，十分随意的披着，露出大半截胳膊，两只手就像两条枯枝一样，无力的垂在那里；下半身是还算合身的裤子，但很破，膝盖的位置破口尤为大，沿着那破口一直往下，便到了脚的地方，在那里，两只变了型的鞋子，很不情愿的被他踩着。这就是游。当我再抬头细看时，发现他的脸极度的黑，确切的说是脏，已经脏到看不清五官的地步；脸的上方是又长又脏的头发，像是沾了泥的碎布条，被人踩了又踩，然后丢进垃圾堆，最后不知怎的又出现在了他的头上；脸的下方是脖子，但却没有脖子该有的样子，更像是一块树皮挂在那里；而紧接下面的肚子，虽然干净些，看得出是肚子，但那肚子却干瘪得吓人——他有好几天没吃饭了吧？

游，大人们口中背小孩的妖怪，原来是个乞丐，当时的我，像发现了惊天秘密一般，特别的开心，但同时我又觉得特别的失落，因为那个我在心里期待了很久的妖怪，他只是一个乞丐。

我看着游，他却没有看我，他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只是低着头静静的站在那里。接着，我看见姑妈朝他走了过去，手里端着饭，满满两大碗。但姑妈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放到了旁边的地上，并在她扔下筷子的瞬间捂住了鼻子，然后立即起身，接着一个跳步溜了回来。而游呢，他目送姑妈进了院子，才缓慢的弯腰，拾起地上的饭碗，摇摇晃晃隐没在了路口的转角。

十多年过去了，初见游的这个画面依旧清晰的留在我的脑海里，时至今日，我仍觉得这个乞丐与众不同，格外的有礼貌。在我吃饱饭回家时，还看到那两只碗整齐的叠放在路边。但没过多久，我和二毛去村头垃圾堆里捡宝贝时，看到了那两只碗。当时我不明白，明明碗是好的没有破，为什么姑妈要扔了它们，最后被二毛给捡了去。直到后来我知道是嫌弃。

从那之后的日子，我常听到游的名字，也常见到游，但却不再怕他。甚而在我告诉了其他的孩子这个秘密后，他们竟成群的用石子扔他，以至我至今仍觉良心上的愧疚。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飞快成长的同时，见到游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还和从前一样，凡是村里谁家办了事，无论红事白事通通赶到，然后饱饱吃上一顿，叠上碗又悄悄的离开。

至于我对游的态度，也一直在改变，起先是可怜，后来是同情，再后来是同情加可怜以及夹杂一些说不出的复杂情感，但有一点我很确定，我从来没讨厌过他，也不知是不是我曾说破他的秘密，害他受到欺负的缘故。

时间在一天天流逝，人也在一天天改变，包括游也一样。从我六岁时在王姑妈家第一次见到游起，到后面的每一次见他，他都比前一次要穿得干净，脸上五官也渐渐显现出来，甚至到了最后，我觉得他比村里大多数的男子长得都好看，身材也高挑。而不知从何时起，他身上还多了个背夹（农村背柴用的木制背具），这背夹上开始堆起了废纸，饮料瓶，旧衣服，鞋子，甚至棉被…它像一座山似的生在他的背上，而对他而言，那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几年后，我小学毕业，到镇上读中学，见到游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印象中只在镇上废品站见他卖过几次废纸，后来中学毕业，我又到城里上了高中，最后去了更远的地方上了大学，就再没有见过游，他也渐渐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直到今年清明，一家人扫墓回家，在院心里满满摆了几桌，大家一起吃着聊着，借这个祭祀先祖的机会，也互相问候拉扯一下家常。在饭桌上，大伯喝了点酒，看着满桌子的好菜，不知是开玩笑还是想怀念点什么，突然说到：“要是以前，游肯定又来了，可是，这有好些年都没见过他了。”“是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了。”二伯也说。这我才又想起了游。

“游呢？”我问大伯

“应该是死了，好几年时间没见过他了。”

“死哪了？”我又问

“这就不知道了，也有可能没死，去其他地方了，反正不在这周围了。”

“那他能去哪？”

“这谁能知道？”

接着大伯话题一转，又讲其他去了，我便没有再问，但接下来吃饭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游肯定没死，他肯定是去了其他地方了…

唉，如果游还活着的话，算一算他也该有五十几岁了吧…

但愿他还活着！

言星

2020年04月0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