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年以后回想起这段日子,他的脑海里必定不仅仅是湖畔的碧山秀水、灯影下的书声墨香、被阳光洗得褪淡的层层绿叶和清澈透明的湛蓝天空,还会有这条喧哗杂乱的小街。不知已经在学校的一隅定居多久,它的身姿已经显得老旧不堪。被灰尘和污渍掩盖的招牌,饱蘸油垢的木质桌凳,油烟腾起的瞬间四溢的香味透着廉价的气息却又让人无法抗拒,形色各异的学生等在摊位边怀着相似的期待,用油腻腻的双手触碰纯澈无瑕的笑颜。
这样的场景也同样会深刻地印在他的记忆里。作为那些人曾在他身边的证据,他同样会好好保管珍惜。
而此刻在肖予面前出现的女孩显得与这场景极为不符,无论是视觉上的画面还是记忆留存的印象。她穿着得干净素雅,回忆里的她总是一副清冷淡漠的神情,然而此刻的她正抱着一碗拉面狼吞虎咽。
感觉到了眼前暗淡下来的光线,女孩才意识到他的靠近。她连忙咽下满口的食物,囫囵打了声招呼:“肖予学长。”好像是被噎到,她立刻又低下头,表情显得有些痛苦。
“没……没事吧。”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才导致的吧。肖予感到有些内疚,在她对面坐下。
“你觉得呢?”谢春语用手捂着喉咙,平复着呼吸。
看她面前的这一大碗拉面,对于他来说分量都有显得些太足。肖予轻笑一声:“怎么吃得这么猛?你是有多少顿没吃了?”
“五顿。”谢春语用纸巾擦了擦嘴,淡淡道。
“五顿?”真是超乎意料的数字,“为什么?”
“为什么……”谢春语歪着头思虑了半晌,“没想过这个问题……就是不想吃吧。”
上次见到她还是在文学社换届仪式上和杜晋南上演了一场闹剧。其实对于他们来说,真相本身早就已经不重要。可显然对于谢春语来说并不是这样。杜晋南对她来说已不是毫无关联的人,可她依旧固执地贯彻自己的原则。当然,如果不坚持到底的话自然就称不上是原则了。可这真的那么必要吗?真相从一开始便是存在的,并不一定要被揭露出来。
她有她的想法,他无权插手。也幸好,在那件事发生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即使社里的人都知道了真相,他们依旧愿意拥立江悦萌,真是个不容小觑的女子。杜晋南也还是老样子,他也可以彻底宽心。
不过今天在这里遇到谢春语,他确实觉得,她与之前大有不同了。虽然脸上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但显然比以前开朗了许多。
“不过真是好久不见了,有一年多了吧。”肖予抽出纸巾擦着桌面,不过那黏腻的触感始终无法消除,“那次还真是多亏了你事情才能解决。”
听到这里,谢春语的筷子顿了一下,轻笑了一声:“肖予学长,你是在取笑我吗?”她随手搅动着面碗,“你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又要让叶学姐找我呢?”
肖予愣了一瞬后,蓦地大笑出声:“是晋南那家伙告诉你的吧?”
“肖予学长应该也没有告诉其他人吧。”她干脆放下了筷子,撑着头思考着,“不过可以告诉我吗?你是怎么这么快就发现的?”
肖予摊开手道:“当然是因为我比你更了解他们了。”
“可是我听杜晋南学长说,你是从看到那篇诗稿的时候就已经有结论了。”谢春语一贯平淡的语气此时竟有了些微起伏,显然她对此的兴趣非同一般,“老实说,我也是偶然才发现那首诗隐藏的意义。你是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呢?”
长久没有得到回应,谢春语感受到肖予此刻不寻常的情绪。片刻沉默后,他竟有些无奈地微笑着,缓缓道:“因为我实在是太了解晋南那小子了。”
在谢春语的印象里,肖予一直担当着一个温和而善解人意的前辈的角色,和杜晋南完全不同,他只是一个存在感并不强烈的普通的好人。看来她再次失算了。
“我听叶学姐说,你和杜晋南学长大学前就认识了。”
“是啊。”肖予的身体微微后倾,抬起头望向她身后的天空:“我们已经认识快八年了。”
现在他们身边的人一定无法想象,八年前的杜晋南是个什么样子。那是只有他们才拥有的一段漫长而迂回的时光。
杜晋南是转校生。就像那些老套的桥段一样,每一个转校生背后都一定有非同寻常的故事。转校生的到来让枯燥重复的生活添了一笔色彩。
通常来说,初三转校都是会有万分不可抗拒的原由。要么是家庭住所的变更,要么是有什么在原来的学校无法继续学习生活的原因。杜晋南原本就读的六中和现在的学校十四中之间不过几条街的距离,自然不是因为前者。肖予想起开学时站在讲台上作自我介绍的杜晋南,看起来是个干净斯文的普通男生,在众人的目光下显得有些拘束也属正常,可在肖予看来,但杜晋南的神态太过不自然,压低了头想要隐藏的表情是极力地忍耐逃避甚至厌恶,他每一份都看在眼里。
其实倒也并没有那么在意,只是肖予隐隐感到,这或许真的会成为他一直期待出现的情节。
接下来的日子里,杜晋南一直小心低调地生活着。他尽量与周围的人保持距离,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新鲜感也很快淡去,同学开始渐渐遗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不过有一点倒是值得一提,因为杜晋南曾是六中篮球队的主力,在他转来之后,学校立刻安排他进入了十四中的篮球队,每星期一、三、五放学后都要在学校多留一个多小时参加训练。
幸好他有提前收集情报,在这种时候正好能派上用场。也幸好他那天心血来潮,迎着还未落尽的夕阳走出校门感到略微刺眼,回避时顺带望了一眼篮球场。这天是周三,正应是篮球队训练的时候,为何球场上却空无一人?而他又看到球场边的体育器材室的门敞开着。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异常的状况,可他还是耐不住好奇心走了过去。
还未到门口,肖予便听见器材室内传出的声音。大概有四五个男生,一言一语间的挑衅、嘲讽却又底气不足太过明显。他背靠着门外的瓷砖墙,稍稍向里探望。并没有太出乎意料,他始终在意的那个男生此刻站在被围绕的中心。
“难得我说得不对吗?你要是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转学?还在这假惺惺的。”陌生的声音是俗世中随处可见的尖锐的言语。
“你们有完没完?我说了多少遍,那件事跟我没有关系。”杜晋南冷然回应道。此刻的他相较于开学时反而少了当时的局促,却有同样的不耐与憎恶。
“你当然不会自己承认了。你以为你转到这里就可以平安无事了?照样可以让你在这里待不下去!”另一个男生很快接过来,换了威胁的语气却也难以掩饰心虚。
杜晋南轻嘲一声,淡淡道:“随便你。”说完想要离开之时,却被面前的人挡住去路。他想要绕开那人,却被他大力向后一推,后被重重撞在墙上。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此时杜晋南的忍耐也已到达极限,他大声地叱问道,却正中了对方下怀。
“哈哈,终于沉不住气了。我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肖予还是第一次在学校里见到的这种场面,面对这种无理的咄咄逼人的态势,杜晋南可以忍气至此已经实属不易。而从他们的对话中也显然可以听出事情大致的由来,从杜晋南的不屑与对方倚仗人势和言语中的些微怯意看来,肖予已很清楚自己应该站在哪一方。
杜晋南这家伙的身上不知藏了多少有趣的故事,他怎么可能不加入进去?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我可以进来一下吗?”
肖予的突然出现让室内的众人都乱了阵脚。
“你……你干嘛的?”方才推搡杜晋南的男生先开了口,显然是担心自己之前的行为被眼前的不速之客撞见。这是对他有利的局势。
“那个,我刚从办公楼过来的时候碰到秦老师,他说他有东西落在学校找不到了,要我帮忙来器材室看一下是不是在这。”
直接搬出了篮球队教练的名号,这应该足以使他们动摇。果不其然,一瞬间,那群男生的气势荡然无存。
“怎……怎么可能?秦老师今天不是有事先回去了吗?”男生压低声音道。
“这样吗?我也不太清楚诶。”肖予耸了耸肩,向室内张望着:“不过看起来好像也不在这里。唉,我对这里也不太熟,还是让秦老师亲自过来看看吧。”他对男生们摆了摆手,“打扰啦,我先走了。”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肖予立刻闪身离开,留下慌忙无措的男生们面面相觑。
“等……等一下!”
“现在怎么办?要是一会儿秦老师真的回来……”
“快走吧!要是一会儿问起来就不太好了。”
“走!快走!”
“今天算你运气好!下次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你了!”连忙逃离的男生还不忘扔下一句狠话。
面对急转的局势,杜晋南也是一头雾水。不过真的是帮了他大忙,方才他差点就没控制住情绪,眼见下一秒就要转变成战斗事态了。杜晋南直起身来,拍了拍后背上的墙灰,抬起头便看见刚才为他解围的男生正站在门口。
“没事吧?”金色的夕阳印在肖予身后,杜晋南看不太清他的模样。
“哦,没事。”他微微点了下头,“刚才,谢谢了。”
肖予微笑着走了进来,这是杜晋南才看清他的脸。好像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请问你是……”
“喂,同班同学的样子都不记得啊。”肖予无奈地笑了一声。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要是刚才杜晋南直接喊出他的名字,让那群男生感受到他们俩是熟人,他的话大概就没有那么强的威慑力了。
“抱歉,班上的人我还没有认全。”杜晋南的声音有些沉闷。即使面对的是方才解救他的人,他也还是没有完全放下防备。
“我叫肖予。”
男生的笑容仿佛和他背后的斜阳同色,却更像是初日般明耀,生气盎然。
“可能会有点不太方便,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刚才到底是什么状况?”
杜晋南说出的真相和他肖予的猜想也几乎吻合。刚刚转学进入篮球队的新人一下就被任命为主力,原来的老队员自然不会服气。而又由于什么原因,杜晋南与六中篮球队员之间有什么误会,风闻也流传到了十四中,而老队员们也正抓住了这个话柄来找杜晋南的麻烦。至于造成他与六中篮球队员之间误会的原由,杜晋南始终绝口不提。
“其实我本来就想,等下个星期的篮球赛结束就退出篮球队的。”杜晋南坐在窗边,脑袋轻靠在玻璃上。这个时候的夕阳也还算有力,照进来的一束里可以看见灰尘乱舞。
肖予听闻有些惊讶:“就因为这种事而退出吗?”
“本来我也不算是喜欢打篮球啦。”杜晋南缓缓的说着,眼神开始有些游离,“一开始是小的时候我爸爸一直教我打球,所以技术上还不错。上学以后就加入了校篮球队,大家都说我打得好,所以我也就一直这样打下去了。现在想想,其实我也没有多喜欢吧。说不定,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夸奖才坚持下来了。”
这还真是他不能理解的想法啊。想要得到他人的赞许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会因为希望自己做得更好而努力,这与爱好的性质本身并没有冲突吧。
“无所谓了。反正这里我也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肖予无奈地摇了摇头。毕竟他有自己的做法,就算是朋友也无权置喙,况且他们还不是这种关系。他轻叹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翻阅手中的读物。
杜晋南抬起头轻瞟了一眼:“你看的是什么?”
“哦,这个啊。《雪莱诗集》。”肖予随手扬了扬手中的书本,“怎么?有兴趣吗?”
“诗集啊。”杜晋南撑着头笑道,“原来你喜欢这种东西啊。”
肖予晃了晃手中的小诗集:“怎么样,要不要看看?反正以后你也不会打篮球了。你好像也没有别的爱好吧?”他将书推到杜晋南面前。
杜晋南随手拿起面前小巧的诗册,纸上映着夕阳更显得古旧,翻过书页带起的风微微掀起他的刘海,他笑意轻巧,“我才不会喜欢这种东西呢。”
这样久远的事情,肖予已经很久不去翻阅了。可再度想起时,竟然还这么清晰。他自己都觉得惊讶。在他的脑海中,回忆这件事好像花费了很长的时间,但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仅仅几分钟而已。
“八年啊。”谢春语也明白这个简短的数字下厚重的涵义,“那还真是难得。”
“那当然。”
时间是最为柔软却又强大的力量,几乎可以摧毁一切。深刻的记忆,强烈的信念,坚实的羁绊,在它的面前都会不堪一击。
肖予无奈的笑了笑:“能忍受那家伙八年,我也觉得自己真是不容易了。”
在经历了那样的开端后,他发现往后的一切也都如这场相识一般非同寻常。遇见杜晋南之后的日子再也没有无聊过。而在他们讨论关于“爱好”这一问题时,杜晋南最后的那句话仿佛也成为了铺垫。在肖予的强力推荐下,杜晋南也开始阅读诗歌。他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个瞬间,灵魂被蓦然触动,从此再无法放下。
这对肖予来说当然是最为合意的发展。他们之间的话语好像永远无法结束,他们拥有共同的理想,他们可以理解对方的所有想法,他们成为最完美的朋友。
他也当然不会料到,这也成了他最为痛苦的契机。
是否从他看到刚刚开始学习诗歌的挚友第一次的创作时起,他开始回想起最初认识杜晋南的原因。他为什么会和杜晋南成为朋友?他究竟是因为认识了杜晋南而和他成为朋友,还是因为想要和他成为朋友而去认识他?又或者,他只是希望拥有像这样的人生而去认识他?他时常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他怕真的思考清楚这个问题,他便再也无法将杜晋南视作朋友。
而像现在这样的人生,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明明之前对诗歌一无所知的朋友第一次便创作出了令他惊艳的作品。他拥有压倒性的天赋。和他比起来,喜欢诗歌那么多年的自己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他当初为什么那么希望杜晋南也喜欢诗歌?想要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想要一个志同道合的知己。当然事情也如他预想,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最无懈可击的友情。
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这样的想法始终煎熬着他。他痛恨这样纠结的关系,这样卑鄙的自己。
在那段漫长的岁月里,他快要习惯了这样内心的折磨。然而就在一年前,在樱花诗赛诗稿事件发生之前,他看到杜晋南的那首诗,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忍耐,终于要到达极限。
“我说你呀,这完全就是在玩文字游戏。丧失了原本的诗意,这样的诗有什么意义?”
这样肤浅又别扭的诗歌根本就不该是杜晋南所作。他是天才。他是曾写出那样惊世赅俗的作品的诗人。他应该站在这个时代的顶端,被载入史册,将自己的名字留在后世的传送之中。这是他的最高理想。他希望杜晋南可以成为这样的人,这样才不枉他那么多年的痛苦。
“无所谓啊。”杜晋南将诗稿从他手中拿过来,淡淡地回了句,“这就是我的诗意。”
杜晋南永远不会知道,他自己觉得是极其自然简单的举动,对于肖予来说,却可以说是天崩地裂、沧桑变幻。而仔细想想,他的挚友杜晋南,不就是这样的人么?他从不关心自己不感兴趣的事,即使那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也会毫无知觉,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孤独又欢喜。
而杜晋南也永远不会知道,肖予是如此深刻地爱着他,却也恨着他。
“你在这儿啊。”
太过熟悉的声音,在悠长时间的回忆里,在无数次的辗转挣扎里,在静夜流转的诗声里,在他眼前。
“上次不是说了在校门口见吗?找了你半天。”杜晋南面色微愠,边抱怨着边在肖予身边坐下,“我在那边找你找得那么辛苦,你却在这悠闲地吃面吗?”
肖予耸了耸肩:“不是我在吃啊。”
“诶?”这时杜晋南才注意到肖予对面的女孩。时隔一年,上次见面还是在湖边,大致的情景他已记不太清,唯有她的几句听似轻巧却意味悠远的话始终难忘。
“你怎么也在这?”她的出现也总是那么出乎意料。
谢春语依旧面无表情,用筷子轻轻抬了下碗里的食物:“当然是为了吃面。”
虽然完全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对方的回答却好像也合情合理。杜晋南回想起一年前的事件中,自己从未在言语上战胜过她,便主动放弃了交战的机会。
“所以你来这是因为碰上她?”
“是啊,我也没想到会在这碰到她。”肖予撑着头浅笑道,“你怎么这个态度?人家怎么说也帮过咱们的忙啊。”
“她那叫帮忙?”
突然觉得溅到什么微热的液体,杜晋南抹了抹脸,抬起头看到对面谢春语依然冷淡的面庞上却无形透露着怨念,原来是她一下太过用力,筷子从碗底划出溅起了汤汁。原来那个处变不惊的谢春语竟会因为一句话而恼怒于形,杜晋南不禁笑了出来。此时谢春语完全无法理解杜晋南的行为,因疑惑而稍稍皱眉,看对方也并没有回应的意思,于是暗不可闻地轻哼一声,继续埋头吃面。
看来在那次诗稿事件中,他们两人的交往要比他想象的深入。想起那时,这两人一见面便是剑拔弩张的事态。这当然也与他们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有关,想要隐瞒真相的白痴知情者在明察秋毫的侦探面前自然会难以抑制地表现出敌意。眼前的情势虽然看似与当时相差无几,却可以明显感受到那是因为彼此熟悉而不作伪装的举动。
真是有趣的转变。无论是杜晋南还是谢春语,他们都因为那个事件、因为遇见彼此而改变,尽管本人或许毫无知觉。
肖予想着,他是否也因此而改变了呢?
“你呢?和西安那家报社定下来了吗?”
“嗯,定下来了。等毕业典礼以后应该就要动身了。”杜晋南此时显得有些无力,身体稍稍前倾伏在桌面上。
“哦,不错嘛。你不是一直想去北方吗?正好也遂了你的愿。”
杜晋南微微颔首,轻笑一声:“也就只有这点合我心意罢了。”
肖予看着挚友垂下的眼睑下略带失落的神情,不自觉地自嘲一声。一年前,在身边的同级生都在为未来出路谋划的时候,只有杜晋南毫不在意地一味沉迷于诗作之中,这曾让他和叶子惜都十分头疼。不过现在看来,当初他们的操心是多余的。
“你小子就知足吧。这工作很不错啦,那么多人都想进,人家看中你的才华才优先录用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肖予直起身来拍了拍杜晋南的后背,“你呀,真是个幸福的家伙。”
“幸福?你是在说我吗?”杜晋南眯了一下眼,将头偏向另一边,缓缓说道,“别开玩笑了。”
周遭仿佛瞬间陷入沉寂,肖予久久没有回应。他想起樱花诗赛前他拿着杜晋南的诗稿,对方说出的话令他哑口无言。他当时真的应该在杜晋南面前把那张纸撕碎扔进湖里,然后给他一拳,再揪住他的衣领狠狠教训他一顿。
可他究竟能说什么呢?
你只要认真写的话,一定可以在樱花诗赛上一举夺魁。为什么你不珍惜自己的才华,要把机会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你为什么可以轻易舍弃我珍视的东西?
你知不知道我忍耐了多少年?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缘故,我就快要怀疑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坚持是否只是一个笑话。
你知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可以一直在你身边,可我却也快要无法忍受在你身边。
怎么可能说出口啊!
杜晋南也察觉到了异常,他转过头,看见肖予正沉沉地压着脑袋,肩膀微微颤动。
“肖予?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头大笑了起来。他真的压抑了太久。他需要发泄,不然他觉得自己会疯掉。
“说的也是。”他侧首盯着杜晋南看了好一阵,话语里还带着笑意,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喜悦之情。
自不量力。这个词说的就是你吧,杜晋南。
“无法感受到自身的幸福,也是一种不幸啊。”
杜晋南愣愣地看着身边的挚友,那么多年几乎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然而在这一瞬,他觉得对方有些陌生。他心中莫名地冒出恐惧的念头。就在他们陪伴彼此多年后将要分离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已经离对方很遥远了。
“不是这样的。”
一直在旁边被当做空气默默看着眼前的两人关系即将发生巨变的谢春语突然开口了。
“不是这样的。”她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杜晋南学长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没错吧?”
她看向杜晋南,看见他眼中即将崩塌的世界渐渐恢复平静。就像一年前的南湖夜语,她明确地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而对方也给出了令她欣慰的答案。那时的杜晋南眉眼间尽是温柔的神色,那绝不是谎言。
“我很理解肖予学长你的感受,可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在充当受害人的同时也扮演加害者的角色。人和人之间不可能完全对等地相处,也绝不可能不伤害任何人。”谢春语此时正襟危坐,面色一丝不苟,“其实只是每个人在意的事情不同罢了。就像我也会羡慕肖予学长你的推理能力,可学长你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优势吧。这一点对于杜晋南学长也是一样的。”
本来想一直坚持自己作为旁观者的立场,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谢春语心中暗叹,大概是感受到了肖予与她的共同之处。他们都为了同一个人而耗尽心力却无法让那人知晓,那个白痴也正如他们所愿没有察觉分毫。
肖予此刻觉得有点哭笑不得。为什么啊?眼前这个女孩不过和他交谈几句便窥探到他所有的想法,而身边这个与他朝夕相处的家伙却一点都没有发现。
然而作为所有矛盾中心的杜晋南依然完全不了解状况:“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肖予长叹一声。或许直到今天,他才终于可以用最初的目光看待身边的挚友。
“你这家伙,一直都是这样。”肖予微微垂首,浅笑道。
“啊?”
“都说了没什么了。”肖予站起身来,拍了下杜晋南的脑袋,“下星期二下午五点,还是在门口见,咱们再和社里的人聚一次。”
“哦。”杜晋南还有些愣神地摸了摸后脑,思绪还未从刚才的事情中缓过来。
他看向谢春语:“你也来吧。悦萌说她挺想再见你一面的。”
“真的假的。”谢春语轻嘲一声。是敌是友还未明,这究竟是想见她还是想找她麻烦呢?
“那我就先走了。”
不由得一头雾水的杜晋南高声呼喊挽留,肖予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开。
他想起了文学社建立的契机,那时学校严令禁止成立社团组织,杜晋南边看着介绍文学革命的书籍边慷慨激昂道:“我一直都挺羡慕那个时候的文人,他们可以引领思潮,甚至成为整个国家前途的标向。不过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
“你认真的?要是失败的话可是会被退学的哦。”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反而没劲呢。”他一掌落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凑到肖予面前,“你怎么样?要一起吗?”
他早就知道,杜晋南绝非池中之物,他果然没有看错。肖予将书扔到一边,抬起头直直迎向对方的目光。
“求之不得。”
他曾愿隐去自己所有的光芒,全心成为杜晋南的助力,将他推上巅峰。在那条道路上,必定千难万险,他愿做他的垫脚石,只要这样可以成就他,成就他们共同的理想。他做不到的,杜晋南可以替他做到,而杜晋南做不到的,他可以帮他做到。
身为杜晋南的挚友这一点,曾是他的骄傲。
只是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杜晋南依然是当年那个有热血有抱负的男生,只是在这段时间里,他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尽管这与肖予的想法背道而驰。现在想来,肖予觉得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理解过他。
可是他们就要分离了。八年,那样漫长的时间都不曾将他们分开,而现在,他们不得不面对各奔天涯的命运。
在身边的所有人都离开后,只有他依旧留在这里,看着他们曾一起仰望的天空日升月落,为他们保管那段曾共有的时光。
这也不失为一种浪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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