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漫步的意义
旧时的徐家汇从前有人问我闲的时候通常做什么,我回答「逛街」,于是别人就会很惊讶。估摸着是大部分人都觉得逛街即是 Go shopping。为了消除这种误会,之后我就回答说 “Window-shopping”,意即「不买东西的逛街」,但是又容易被觉得十分矫情,有种「不以XX为目的的XX都是耍流氓」的感觉。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矫情可言,在街上走,大部分时候跟买不买东西没有太多联系。「轧马路」或是「散步」两个词被赋予了太多意义,最后只剩「漫步」还算马马虎虎。很奇怪所谓博大精深的中文为什么没有一个很准确描述「没事在街上瞎晃悠」的词汇,大抵是我才疏学浅。倒是在英文辞典里找到了一个来自于法语的词语 Flânerie,我不会念,也不敢号称自己认识,索性不纠结于辞藻了。
我从小就在大城市里过活,对一座城最熟悉的不过是街道,以及街道上行走的人。在大街小街上随便走走,看看沿街的店铺,路边晒太阳的老伯,撒欢奔跑的小朋友,和各种宅在屋里永远想像不到的无比平凡又新奇的事物。我所最中意的,大概就是这些生活的状态,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 liveliness。
这些感觉难以在汽车中体会得到。车中的小世界离街边的市侩太遥远,离周围鲜活的人太遥远,离这个世界太遥远。当飞驰在公路上的时候,除了目的地之外的所有东西——红绿灯、马路牙子、桥梁、建筑——都如同阻碍自己前进的事物,感受不到它们存在的意义。也难怪平时在街上见到那些彬彬有礼的陌生人,到了马路上都成了一个个混蛋。
想起当年坐在朋友的车上,开过金门大桥的感觉:You couldn't feel a thing。满怀期待地路过收费站,在车流中匀速过桥,看不到海面,也没法停下来看清楚桥墩是怎样;直到对岸的观景点,费劲地找了个停车位,下车来,吹着海风,远眺大桥……才算是真的知道了金门大桥的模样。
也许只是我个人感受,但若是骑车或步行则是完全不一样的体会:脚底桥面在细微的颤抖,抬头看到桥墩被旧金山的浓雾笼罩,而柱子一样粗细的钢缆从雾中延伸下来。70米以下,是太平洋和旧金山湾交汇的海面,除了护栏之外没有更多保护措施。也难怪每隔一段都会有一个紧急电话,上面写着:“There is hope. Make the call.”
Xanadu Gallery at San Francisco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些机会有什么实际作用。(你看,我本可以有大把的时间坐在三环上的一个小车的舒服座位上缓慢且安全地移动,抑或是站在三里屯的十字路口试图拦下一辆空的出租车再发现司机竟然拒载。)但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无聊的解药是好奇,好奇却是无药可解。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是香港这个奇葩的城市让我觉得四处走走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在那个狭窄、密集的混凝土丛林之中(在香港叫石屎森林 Concrete Jungle),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好像有那么多「东西」:人们、指示牌们、招牌们、广告牌们;说话声、车声、滴水声、施工声。每走几步都好似有无数的信息需要处理,五官始终处于 Sensory overload 的状态中,果真是治疗无聊的好方。
香港街头香港又是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无论走到哪里都非常容易找到熟悉的七仔(7-Eleven)及回家的巴士。重庆大厦之外,不必太过担心会不小心被怪叔叔给拐走。以至于我可以随便坐一趟巴士到终点站,再看有哪里可以去。当坐在巴士上层第一排的座位上,会有一种地图在自己面前展开的既视感。
而我常常是为了看而看,仿佛自己是在 free-look。这得益于香港实在太多人,而香港人又太忙,没有人会注意到周围多了一个「闲人」,于是可以权当自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每当处于这种状态之中,我会很惶恐于过分热情的店员向我说话的瞬间,仿佛自己不应被发现而扰乱了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转。还好在香港这种事情少有发生,不同于在中关村买电脑——那着实是另一种奇异的感受。
返来再到成都和北京,忽然领悟到自己所熟悉的只是那么几个点:家、学校、吃饭的地方、玩的地方。其余的地方皆是与己无关的「路途」。于是点和点之间只有路程遥远与否的区别,却真的不知道整个城市是一个什么样貌。
但真的涉足于这些城市之时,才感受到要了解这个地方其实相当艰难。宽阔笔直的马路边,多是高墙和大院。过街的绿灯完全不愿意等到你从容地走到对面。本就不宽的人行道上是横竖停放的汽车,走过一条街似乎是在停车场中穿行。沿街就算有店铺的话,也总和行人间隔着栏杆、草坪、以及台阶。使得进入任一个室内的空间这件事都需要特意决定去做,而绝非一个偶然的念头就足够,尤其是在店门口电子屏的闪烁照耀下。
难以行走的人行道在这样的城市中走动,着实是让人只能奔着目的地而去,并且越快越好。街边没有什么好看,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步的事物,让人总是想要掏出手机来——投入一个个相对精彩的虚拟空间中去。
我们选择自己的生活,同时也是选择自己生活和工作的圈子。我们去自己要去的地方,见自己想见的人,而做这些事情所需要的路途琐碎都纯属无奈。当我们不得不处在某一个地点,我们常常的选择是尽可能忽略身边的一切。为此,这个世界的进步大约是给了我们越来越先进的手段让自己不必去接受「路程」带给我们的煎熬。
我有时禁不住会去想,如此地去「私人定制」自己的体验是否真的是一件好事?会不会,我们所见到的城市,即是自己想要见到的城市,也即是自己各种念想的一种投射,印证的则总是自己的所思所想?
前不久Wired的编辑做了一件奇葩的事情:like了几乎所有Facebook展示给他的文章和照片。在人与算法的相互正向反馈之下,他看到了越来越多偏激且庸俗的内容,以至于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在一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我们是不是也是每天在对自己的生活方式点赞,让它逐渐强化,直到也许有一天我们厌烦了这一切,却再也想不到别的可能?
旅行的必要性好像在这个理由下格外凸显了起来。然而,如何旅行,去哪里旅行也正逐渐囊括在我们的生活方式之中。自然风光之外,在越来越商业化的景点中,一切都是围绕着游客而营造,反而当地人曾经的生活方式离你离我都太过遥远,最终从旅行中浓缩而成的大概只可能是「我也想在丽江古镇开一个小咖啡馆/书店/奶茶店」这样纯粹的梦。
我觉得,兴许,对待「他人的生活」应该不仅仅是「我尊重你的自由,但这跟我无半点关系」这么简单的看客心态。(诚然做到这点也不那么容易。)反过来,对自己的生活方式的保障,也不应该采取 “Not in my backyard” 的邻避运动。一个足够大的城市,总会孕育城里的各色的人们和他们足够多的生活方式。而他们,大概是比名胜古迹更真实且更接近你我的存在。
曾经很难去想象魔都大街小巷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美甲的小店,更无法想象类似九龙寨城如此可怖的存在——但正是这个环境异常恶劣的贫民窟曾保证了香港一大半的鱼蛋供应。这些看似跟我们无关的存在,是他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而他人的生活保证了我们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无论是美好还是无奈,每个人相互依存的生活方式是一个城市的根基,形成一个属于大家的城市,而非属于城管的城市。
自然地,他人的生活并不局限于你我所在的某座城市,但重要的是城市提供了更多理解其他生活方式的可能性——在你和你的目的地之间,所有的东西都跟你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在城市中进行的游荡、闲逛、漫步、Urban Exploration、People Watching,既是作为一个与当下无关的观察者,同时也是理解、参与和塑造这个城市的一种方式。
可惜,越来越多的新城像摊大饼一般迅速铺开,适合行走的区域只剩下了小得可怜的旧城区。幸好,随着汽车的式微,逐渐有人开始意识到适宜行走的城市对生活质量的重要贡献。也有人开始记录王侯将相之外普通人毫无亮点的生活(例如 Humans of New York),常常让人更容易联系到自己的生活而产生共鸣。
而最终,也许我们能从更多的生活中发现生活的更多可能,发现住大房子、开小轿车的「现代生活」不是属于所有人的归宿。
"Sorry! The lifestyle you ordered is currently out of stock"直到最近,我能想到人类文明的最大贡献,除了无条件地接受宇宙之秩序外,是它造就了艺术家、诗人、哲学家和科学家。但是,我现在认为文明最伟大之处并不在于此,而是一件我们所有人都能领会的事情。人们常说我们的生命太过忙于谋求生计,我却要说文明的主要价值恰恰在于让生活方式更加复杂;文明需要大量且共同努力的脑力劳动,而不是简单且没有协调的行为,才能满足人们的吃穿住行。因为更复杂、更深入的脑力劳动意味着更充实、更丰富的生活,意味着更多的生活。生活本身就是目的,要问它值得与否,就是问你是否过够了你的生活。
—— 小奥利弗•W•霍姆斯,摘自《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题记
本文最初发表于我的博客: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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