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sgasun
2017年,我们这样父子一场2017年末,写尽乡愁的无限孤独和幽微的余光中,走了。留给我们无尽的乡愁,尽付余光中。
2017年,对我,怎一个"丧"字了得?
四月,岳父病逝。十一月,父亲的背影,终于远去,不再回头,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人间。
一年之内,几月之隔,两次奔丧。一次住院。丧失了两颗坏牙。头发掉了很多。胡子白了不少。
昔日浓密粗粝的黑发开始变软,软得如同不再健硕的胸腔里这颗柔心。曾经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所触之处,已是清凉的秋。
所有迹象都表明一件事:一切都在丧失中。
越过山丘,才发现已无人守候"。
失去父母的孤儿,永失故乡的游子,剩下的除了乡愁,已经行囊空空。乡关何处?乡愁何处?
新坟上的招魂幡,风中凌乱,旧坟上的青草叶,摇曳生姿,"我在外头,父母在里头"。
心痛到哪里才是尽头?父亲的离去,心出乎意料的痛!说出乎意料除了因为与预期的结果有距离,更多的是事情到来时发生的一切超出了想象。
2017年,我们这样父子一场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父亲离去的场景,他久卧病床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猜测想象可能出现的场景。最终可以肯定一点是认为父亲的离去不会再像母亲离去那样令人伤痛到难以自抑!因为不再猝不及防!因为父爱与母爱截然不同!因为足够的心理准备。
然而,当一切发生。 却发现,死亡一点不与人的意志为转移。
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匆匆赶回家乡的非常规经历,一如四月的星夜飞行奔丧,飞机晚点,久滞,夜飞,落地后高速路上夜奔……
同样是晚上,同样上高速,同样的夜奔,同样的意外状况不断。只是,这次的经历更令人刻骨。因为错路,绕行,虽然狂奔,但前方却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心底浮起前路茫茫的绝望感。尤其汽油告罄,须下高速找加油站。 而最终,在荒无人影的某个偏僻角落找到一个尚未关门的私人加油站加到救命的汽油,那种独特的经历,为这夜奔增添了一许末日狂奔的惊险。
都是为父亲而来,一为岳父,二为生父。人生无常。非常人生之非常体验。
2017年,我们这样父子一场终于见到ICU病床上的父亲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一种莫名的害怕,时刻萦绕心头,害怕从此我的生日变成父亲的祭日。生与死,这人生最大的事件,同一天同时摆在眼前,我恍惚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不知该悲亦或该喜?
也没曾想到,家人给我办了一个特殊的生日,所谓家人二字也只是我们姐弟三人和他们的爱人子女。想到父亲一走,从此我们姐弟三将成为这个家庭里最老的人,顿时无限感慨。
而长这么大,在家乡凤凰,除了父母,姐弟三姊妹到齐,为我庆贺生日,这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更要用感叹来形容。
尤其,第一次住在弟弟位于小河边的家中,一双脚重又走在小河边熟悉的老街石板路上。尤其走在茫茫月光照亮的石板小路中间,不由得一咏三叹。
这可曾是我们度过自己童年岁月的所在呐。在父亲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我们姐弟仨重又聚集在我们我们儿时旧居的地方,这,不能不让人抬头,想问天问大地,预示着什么呢?
虽然旧居已经拆除,踪影不见,没了能冒炊烟的青瓦屋顶,没了油漆斑驳陆离的木门,没了雨水浸润而青苔斑驳的墙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休闲活动的小广场,几个花坛几簇楠竹几张石凳,一座公厕。但这些新东西一点不妨碍我在脑海里复原儿时这里的印象。
在石凳前驻足,我望着眼前这片空无,依稀能看到前门的位置,家里两间卧室里床的位置,后屋灶的位置,摆水缸的位置,后门的位置……
脑海里唯一的疑惑是:就这么一点点空间吗?我那时候觉得家里挺大的啊!三个房间带一个阁楼呢!现在的这点空间为何觉得站一个人就有点难以容身了呢?
在生日蜡烛的微光前,我恍惚觉得一切都是天意。父亲可能随时离开人世的日子,却可能是我的生日?生与死同时放在我的面前!这才是生活的真相。看清真相却依旧热爱生活的,才是真正的勇士。我是吗?
2017年,我们这样父子一场终于等到规定的探视时间,穿上ICU病房探视必须穿的衣服鞋子头套口罩,站在病榻里父亲面前时,心头涌上的也是从未有过的感伤!
嘴里插着进食管和氧气管的父亲,已经完全不能说话。昔日精光四射威严令人胆寒的眼睛,也已变得细小混沌无神。听力也不行了。
于是,俯下身大声地喊他:爸爸,我是小军,我转来了!来看您了!
虽然感觉不到他的任何反应,但却有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顺着已经削瘦的脸,流进干瘪的耳朵眼里。
这样的场景,已经无法用语言沟通,短暂的静默,都漫长无比。
终于找到一个让人高兴的话题:"爸爸。今天是我生日啊!"
他茫然的眼神突然有了灵动,盯着我看。他脑海里此刻是否浮现出五十多年前,年轻力壮意气风发的他,儿子出生那一刻他做父亲的感受和场景来了?
我伸手替他擦去眼里泪水,心头似乎刀割,流淌着滴滴血泪。我拉下口罩,附身父亲眼前,大声呼喊着他,希望他既能看见也能听见。他的远在他乡的儿子回来了。来…送他。
父亲的脸色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轻触之下,皮肤清凉细腻,接近婴儿般的细嫩,让我惊讶而心安。这绝不像一个即将离去的生命啊。后来的一切,证明是我错了。
在此之前,我见过病中的岳父的那张脸,而且是在视频上看到的。岳父曾经和蔼慈祥的脸庞,被病魔折磨得憔悴不堪,不忍卒睹。一向爱惜自己的他也忍不住躲闪着镜头,说,我这样子不好看了,你们别看了……
那才是生死诀别前的征兆。而眼下似乎没有这样的警示。实际上是我愚钝,不识死神。
死神在几日后的凌晨降临。
2017年,我们这样父子一场此前,我和姐夫利用休息时间去理发了。家人说,要做孝子,父亲走后,按照风俗习惯要七七四十九天不能剪发。头发已经很长,剪就剪吧!只要不是剪不断理还乱就行!理发师手艺不错,看不出我们理发的目的。我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灯光下越来越清亮的头皮,日益稀疏的头发,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
深夜,被守在父亲病床边的姐姐电话惊醒!心知不妙。"这个时刻终于要来了?!"心头狂跳。急忙穿戴整齐,匆匆赶往医院!
所有人围在病床前,我知道长期插着饮食管呼吸机的父亲已经不可能留下任何遗言。我们也无法得知他有何临终遗愿。做为他活在世上的儿子,我该做什么才能满足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孤独甚至带着恐惧的老人那无法与人诉说的心愿?
看着他艰难地呼吸着生命的最后的呼吸,我不能让他留下任何遗憾。这是我们父子的最后一场呐。是父亲在世上的最后一刻,刻不容缓。
我趴在他床边,对着他的耳朵,把手放在他的额头,轻轻抚慰他,说:爸爸。您要走的话,就安心走!不要有任何牵挂!我们父子一场,您得先走。我们还会再见!妈妈在那边等着您呢!您不用牵挂我们。"
他的眼里只有泪水渗出,我看着他,擦拭着他的泪水,说:我给您读读我写给您的文章吧!
感谢智能手机科技,我写过很多回忆父亲的文章,最早的几篇曾寄给那时健康的行走自如的他,后来久病在床的他是读不到我写给他的文字了。在他生命最后一刻,我写给他的文章读给他听,为他送行,这是我做儿子的唯一想做也能做的事情。
打开手机里的美篇,在音乐的伴奏下,我读给他听:"中秋节是父亲的生日,所以我的父亲名字就叫中秋。今天该84岁了。……"
那天他已经85岁了,所以我就读成85岁!我想让他最后记得自己走的时候的年龄!知道他自己的名字!知道中国的传统节日也是他的生日!他应该带着这最后的身份离开人世,去往天国,好让我妈也一眼认出。不管他们的前世今生的相遇是情缘还是孽缘。
死神没能给我足够的时间慢慢读完我的文字。我看着他在我的手下一呼一吸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长。有人看了看时间,离凌晨新一天到来还有几分钟!于是,要我们姐弟三人和家人一起呼喊,让他的灵魂再多停留一会儿。等到新一天开始!
于是我们紧接着呼喊:爸爸!慢点走!再等等!别让我们这样连爸爸都没有了!爸爸!爸爸!回来啊!
奇迹出现!本来已经停止呼吸的爸爸,又有了一次长的呼吸。家人哭做一团。声声呼唤。我脑海里响起了一首熟悉的旋律《Bless the Lord》(感谢主),于是打开手机播放给他:
Bless the Lord oh my soul,
Oh my soul,worship his holy name
……
圣洁纯净悲伤的乐声,顿时弥漫心头!眼里一片模糊!而他,在我的手下呼出最后一口气。我替他轻轻掩上双眼!虽然我知道父亲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忠诚的共产党员。但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安抚了一个孤独的灵魂上路!他此生可以了无遗憾!
父亲的生命最后终止在新一天开始的凌晨两分时刻。医生过来,检查心跳,查看瞳孔。通知我们父亲已逝。然后拆走了呼吸机等医疗设施……家人则开始准备后事。
2017年,我们这样父子一场离别,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离别,是今夜的笙箫。
取走呼吸机的父亲,嘴无法合上!张开着,像在呼喊!我伸出手轻轻替他合上,松手,嘴依旧张开。妻见此情景,嘱咐我用手托住下颚,保持一段时间,就会合上。说岳父走的时候就是用这个方法的。
我于是把右手放在父亲头顶,伸出左手托住父亲下颚,替他合上嘴。用这样的姿势保持着。
我现在有足够的时间看着父亲这张脸。一张从英气逼人到苍老依旧硬朗的脸,一张曾经不怒自威令人生畏到如今平静却不算安详的脸。我们儿时曾一度最怕惊醒的脸,如今如何呼唤也醒不过来的脸!一张既令我们骄傲又令我们自卑的脸。脑海中充满着父亲的脸,叠放着,闪回着……
他头顶的短发茬触碰我的手指,我依旧感受它们的硬度,一如他刚直不阿的性格。他头顶的体温通过我手指传到我身上,依旧有余温,只是在慢慢变凉……
而我心头涌动的越来越热的浪潮,化成热泪盈眶。我久久的盯着这张脸,我们父子从来不会这样看着对方,如今可以接受了,也是单方面行动。父亲这张脸,很少笑,但是笑容却十分特别、迷人。也是茫茫人海我们识别彼此的特殊标志!
这张脸,这个人,是我生命的源头啊!给我生命的他,如今他的生命在我的手里正一点一点流走……
家人在旁边忙着烧纸,做着入殓前的一切。替父亲擦洗身体的时候,我才看到父亲曾经伟岸的身躯如今的残破……
双手因为长久弯曲在前已经僵硬变形,所以,脱去病服换上寿衣时就非常困难。我双手撑起父亲开始僵硬却依旧有余温的沉重的上身,几个人好不容易才给父亲穿好寿衣。一身丝质唐装给他添了几分庄重。可是,他的嘴依旧无法完全合闭成安然入睡状,令我不安。
随后,家人一起将父亲的遗体安置在老干局后院鱼塘边平坝。十一年前,母亲的遗体也就是停放在父亲现在躺的位置。夜里一点,周围漆黑,开始下雨,雨点打的周围的雨棚砰砰砰响。像极了送别母亲时那几夜的情形。
一切全是姐姐弟弟和其他家人在张罗。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我则有足够时间守在仍躺在一张门板上的父亲身边,父亲脸上盖上了红布,但我知道,红布下父亲的嘴依旧没能完全闭合。但我不敢再去揭开它。守在刚刚生好的一炉炭火盆边,听雨,想父母,以此度过漫漫长夜!
此后的三个长夜几乎没有合眼,竟然也这样度过了!想来让人惊讶!
而前来参加父亲葬礼的久违的人和事,令我这个游子感动!感谢那些事!感谢那些人!
2017年,我们这样父子一场三日后的清晨,灵车载着家中的男人,从花垣开车来的孩子大舅和小舅执意跟着一起奔赴怀化。这一行,命运给了我另一个昭示,让我大悟:以怀化之名,怀化吾父。命也。
在怀化殡仪馆的火化炉前,父亲的遗体被我们送上那长长的冰冷的钢铁传输带。我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勇气。我不敢揭开父亲脸上的红布,不敢再看父亲最后一眼!就把父亲交给那个陌生的人,任他处置!心如刀割。我黯然退回到宽阔的大院里山边的焚烧炉前,清晨,依旧寒冷,我和家人一起将所有的花圈付之一炬。火光熊熊,啪啪作响,火焰的热度灼的脸生疼,不由地后退很远。
当下,不禁想:那炉里的第一束火舌吐向父亲时!他会不会疼啊?……
不敢再想!急忙甩头,似乎想甩走这灼心的念头,抬头四望!"怀化"二字突然入眼,然后走心。一曲熟悉的旋律突然在脑海深处响起:
你张开"怀"抱融"化"了我,
你轻捻指间揉碎了我。
你掀起风暴卷走了我,
你堆起波澜抛弃了我。
……
这么多年以后,那一瞬间方明白为何这几句歌词如此深刻在心里。太熟悉的"怀化"二字,从来不曾带给我这样的感悟!读大学时,怀化是年年必经之路,停留住宿过无数次。它一直也就是我熟悉的一座山城名字而已。从没解读出"以宽怀为化之城郭"含义。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热爱这两个字!
忽然醒悟:父亲曾经与怀化有不解之缘呢。七十年代开始修建枝柳铁路之时,父亲就曾是它的建设者之一。有一次因为从怀化押运炸药,火车开动时,父亲为了护住摇摇欲倒的炸药箱,手放在了火车门上,被突然滑动关上的铁门把左手大拇指切掉了!父亲忍着剧痛!把半根指头捡起来,自己简单包扎伤口一直坚持完成任务才到医院缝合救治!
我后来和妈妈到医院探望养伤的父亲,见过医生替他换药!那种惨状我当时就晕血了!急忙蹲下才没吐出来!这件事也让我明白,我和父亲身上有些东西是联系在一起的。他的疼痛会传给我的。
因此,父亲此生在怀化得以怀化,似乎也是冥冥之中注定。
2017年,我们这样父子一场一个小时过后,我接回红绸裹住,轻轻就能抱起或放下的已经完全"怀化"的父亲,抱在怀里,踏上回家的路,然后,将他安置在母亲的旧坟旁……
同时埋葬下的,是我的乡愁。
有人说,人会经历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在身体机能停止运转的时候,在生理上宣告了死亡;
第二次,是在别人来参加葬礼的时候,在社会中宣告了他的死亡,从此社会里不再有他的位置;
第三次,是当世间再没有人记得他的时候,他才真正地死了。
死亡不是永久的告别,忘记才是。
父亲,您我父子一场,我就这样跟你告别。您会被忘记吗?
我的爸爸,已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人间
从此,我的父亲,只活在我的诗篇
从此,失去父亲的我,只活在父亲的目光里
2017.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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