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驴的一生

作者: 程景至 | 来源:发表于2023-05-28 15:45 被阅读0次

《隐入尘烟》这一类型影片在刚上映的时候并不吸引我,或许觉得生活本就辛苦,不想再参与任何关于苦难的讨论,也不想被潜移默化教育当下的生活有多么的幸福。毕竟幸与不幸,只关己,无关人。然而,当自己所关注的若干公众号平台开始不间断向我推送与《隐入尘烟》相关的信息后,我暂时搁置了心中颇具凉薄的偏见,选择进入《隐入尘烟》给我创造的那片尘烟。

—不如驴

影片开头,一面黄色土胚墙,其上一个不规则的类正方形洞口,洞口那边出现一头驴,镜头停留聚焦的那一刻,屏幕这边的观众可以很自然的与洞口那边的驴四目相对,如果不是因为洞口正视图切面大于驴头正视图切面,我们大概不会看到驴身后那个晃动的,黑乎乎的,似人非人的东西真的是某个人。影片采取这样的方式, 用大镜头聚焦小切口帮助我们定位到洞口最里头那个最不显眼的人,似乎在对整部影片提前作出某种隐喻——他,从一开始就不如驴。

“老四,你咋还没出来,”

“快些地,再不要磨蹭了,就等你着呢!”

洞口那边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而这边依然不见那个被称作“老四”的人,只是看到一抔一抔的黑色粪堆似的东西从洞口扔出,羊在咩,驴在嚼,粪被清,草被理,然而却没听到任何发自“老四”的声音。

屋外大雪纷飞,簌簌落下。

一个衣着单薄的中年男人从驴棚里蹒跚走出来,顺从地朝妇女呼喊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拍打落在身上的雪片,走房屋前后,他拿起妇女随意扔在房屋门前石栏上的一件外套,小心翼翼的穿上,然后走进屋子。

屋内的小桌上摆满美食佳肴,小桌前后均坐着几个人,而真正坐在小桌旁用餐的只有一个瘦削憔悴胆小的女人,老四走进屋子,顺势坐下,全程没有抬眼看看这个屋子,乃至身边这个女人,只是熟练地拿起一个白面馒头往嘴里塞,手里拿起的筷子却并未“沾染”桌上的任何一盘菜。

如果没有后面的剧情,这种场景大概率会被认为是主家对仆人的爱心安排,然后,众人都到了主人善意,仆人的好运。然而,眼见并不一定为实。

“唉,你个遭瘟的驴咋又跑到院子里了,这个不值钱的,一天给你多少,你才能吃够呢!”坐在老四对面的中年男人突然从座位上坐起来,接着朝门外快步走去,伴随他离去是众人的目光。

从男人起身离开的位置和离开后众人的反应,可以推知男人是这次众人相聚一席的设宴者,而设宴者本人似乎对这场招待并不上心,甚至表现出万般无奈和厌恶。而男人嘴里愤怒提到的“遭瘟的驴”是驴,也不是驴。

见男人离开,老四识趣般地握着那半个未吃完的馒头朝屋外的驴走去,继而给驴喂草、摸驴头,然后蹲在一旁,眼睛望着面前的驴,嘴里嚼着手上的馍,万物之间的平等,老四和老驴恰到好处诠释了。

贵英,那个在饭桌前跟老四坐在一起的女人,此时被另一女人催促出来上厕所,眼见了老四与驴相处的一幕,似乎很受触动,在上完厕所后,也走向驴,望着驴。

他们不是因为爱而与驴亲近,更多的是因为不被爱,而选择与驴亲近,毕竟影片的这个开头展现的不过是他们不如驴。

—陪着驴

 贵英和老四结婚了。

就在那次安排的宴席后,他们同样被安排结婚了,结婚登记时,俩人互不看对方,只是木讷地在镜头前被符合结婚照的姿势。

老四,全名马有铁,一直住在他三哥马有铜家,而这个被接受的“住”是有条件的,那便是老四以“免费长工”的身份在他三哥家生活,准确来说同那头“遭瘟的”驴一同生活,为了摆脱未来可能在众人眼中成为不得不去照顾的“麻烦”,三哥家给他安排了上面那场“相亲”。

女方叫曹贵英,寄居在兄嫂家,从小不受待见,甚至遭受到非人般的对待,寄居的经历让贵英落下了终身残疾的病根,和老四一样,对与原生家庭关联的血缘关系里,她的存在是累赘,是不得不处理的麻烦,安排相亲就是一种极致的处理方案,毕竟给她找了个家。

二人没有相识的过程,第一次见面后便都被装进了彼此家庭都认可的婚姻里。他们自身对彼此的接纳从未在双方家庭的考虑范畴里,就这样他们结婚了,结婚登记、喜字上墙、住进婚房、同床共枕这一系列环节就都在同一天里完成了。

老四不善言辞,贵英不能言辞,两人结合后在少言甚至无言的日子里生出了许多对爱的表达,生出了许多对幸福的渴盼。

结婚当晚,贵英小便失禁,尿湿了床,老四默默起身出门,给贵英缓解尴尬的时间,进来后便在炉子里添加了炭火,然后装作什么不知道一样继续睡去,贵英就在“他不知”的状况里起身收拾并在痰炉前烘烤自己的难堪。

村长生病需要献血,而村长需要的血型是稀有的熊猫血,全村除了老四无一人是熊猫血,村长儿子张永富前来请求,一直沉默不语的贵英拒绝了张永富的请求,直到张永富带着村民来到老四家,在众人的压力下,老四不得不去献血,因为不救村长意味着村民们的土地承包费用不能到位,意味着村民们没了希望,他不愿意切断村民们的希望。

老四进城帮外甥拉家具,贵英便在怀里揣着一壶热水默默在村口等返程的老四,为了保证老四见到贵英的第一时间能喝上热乎的水,贵英就这样在村口和家之间往返多次,似乎自己这边一次一次的往返是在拉进这边的她和回乡路上的老四的距离。

老四知道贵英不受控制的难堪,在城里拉家具的间隙,他想给贵英买一件长呢大衣,这样可以帮助贵英遮住每次失禁后的难堪;贵英知道老四无法摆脱的道德绑架,在老四一遍一遍的被抽血的时候,只有她紧张担心地请求“抽她的血”。

他们一起在田地里劳作,一起建造属于自己的家,一起饲养家中的每个小动物,一起张贴好结婚时的那个“喜”,只是期盼“喜”能“再高一丝丝”,他俩的生活能再好一点点,的确,相比此前寄人篱下的日子,他们的日子过好了,燕来打窝,驴去耕田,鸡仔乱跳,猪娃乱叫,这样的有声有色的生活就是他们所期盼的生活,他们彼此陪伴彼此,彼此爱着彼此,彼此扶持彼此。

—放开驴

老四和贵英有过短暂平淡的幸福,他们把麦粒印刻在手背上,麦粒刻画出花般的印记就是他们幸福的印记,他们就那样坐在草垛旁,啃着手里的馍,望着彼此,开心得留出眼泪。

这样的平淡、简单能够彼此抓住的幸福够了。

所以当三哥找到他让他凭借当初给村长多次献血的情分争取一套政府给贫困村民分配的房子时,他没有答应,只是说着,“我有房子,给其他贫困村民”,只是再一次迫于三哥的道德绑架,他申请了,也申请到了。拿到房子那天,村干部带着老四、贵英以及三哥一家,随行的还有媒体,走进了那幢为了消除老四身上贫瘠的房子里。

“马上就要搬进这个宽敞整洁的楼房了,请问你现在心里想些什么?”记者问到老四。

“人住在这里了,驴子、猪、鸡儿都哪里住呢?”老四皱着他的老脸无奈you无助地回答着,说这话时,贵英蜷缩着身体靠在老四身后的墙上,似乎这个钢筋水泥撑不起他们脆弱的家庭。

后来,房子申请到了,如他三哥所愿,给了他侄子,他和贵英一起回到了他们树立在黄土里的那个家,继续翻土、播种、收割、喂养……昏黄的灯光是幸福、灯光里的身影是幸福、身影后的爱人是幸福,大概只有相濡以沫,相爱相佐才能缔造世间难得的幸福。

他们放弃了那套贫困房却守住了心中的幸福。

原本的放开是为了他人的幸福、为了彼此的幸福,哪里预料到放开却成为了被放弃。

在去给老四送鸡蛋和馒头的途中,贵英一个失足晕倒到了村口的水渠里,老四忙完田地劳作返家途中,就在贵英失足落水的地方,一群人急忙告诉了老四这个噩耗,得知噩耗后,老四疯狂地奔向村民们指向的方向去寻贵英,最后寻到的是一具如浮萍般的尸体。

老四将贵英抱回了家中,梳洗完后贵英平躺在床上,床的另一头墙上是他们那个搬家多次都保存完好的“喜”字,镜头定格的那一刻,是讽刺、是悲凉、是无奈,对贵英来说是的,对老四来说是的,对整个见证他们的结合、奋斗的村民们而言同样是的。人生啊,从来都是悲喜与共。

贵英的死对老四来说是极大的打击,影片没有镜头展现老四如何料理贵英的后事、也没有镜头展现其他人是否参与贵英的后事,是否吊唁过贵英,但是从整个影片展现的路径看,我猜测无人关心贵英的死,好似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贵英死了,也带走了老四活下去的希望。

老四卖掉了家中所有的粮食、还清了外欠的所有债账、回望了自己的前半生,看到了活着的绝望……最终,他跟随贵英走了。

一场突发意外,贵英走了。

一群人的冷漠,老四走了。

他们好像不曾来过,直至隐入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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