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昏沉沉的天,稠密的雪片四处飘飞着,王府大院的屋檐下垂挂着长长的冰凌。空寂的后花园早已是一片灰白,不见一点其它的颜色。
在这冰冷的白色世界里,有一团小小的东西瑟缩着,半埋在雪中。它通体的白色与这雪浑然成了一体,令人难以辨别。雪片携着寒风呼啦啦刮过去,不停歇地掀起它的毛发,眼见它的颤抖越来越微弱了。
附近响起轻微的咳嗽声,一双脚踢到那团白色的东西。脚的主人弯下腰,拾起那团小东西。“咿?哪里来的小猫,真是可怜。”又是一声轻咳,那人轻轻将手探进小猫的毛发,发现它还有些微的体温,身体也在微微地颤动,便解开披着的斗篷,贴着棉衣裹了它,径往游廊那边走去。
她并未马上去寂月小姐的房间,而是先回了自己的住处。轻轻地捧出小猫放在床上,用被子小心地围好,确信它足够温暖,才拿了刚折的梅花,往小姐屋里走去。
寂月小姐嗔道:“纹心,怎么去了这些时候!外面风大雪大的,害我好不担心。”纹心插好红梅,忍住想要咳嗽的冲动,说道:“不知谁家的猫儿,跑到后花园来了,差点没冻死,我刚捡回来,这会捂在被子里暖着呢。”寂月小姐笑道:“这可奇了,府里并不曾有人养猫,许是外面百姓家乱跑了来的。你可不要闷死了它。”纹心撇嘴笑道:“小心着呢,哪里就闷死了。”寂月小姐起身择出两枝形状清丽的红梅吩咐道:“这枝用前儿老太太给的翠玉瓶专留着罢,龚少爷一直叨念着呢,今儿来了正好带着。”纹心笑嘻嘻地拉长声音说道:“是——!给龚少爷留着!”寂月嗔道:“你呀,没个正形儿,连我都敢取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说罢,伸手呵了两口气,照纹心腋下挠来。外面正是天寒地冻,两人却在屋子里笑闹不已。清亮的欢笑声,连外屋的丫头婆子听了也不禁喜爱。
白猫就这么捡回了一条命。寂月小姐和纹心都很喜欢它,两人商量着给它起个名儿。纹心捋捋它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白毛发,建议道:“好漂亮的颜色,叫小白怎么样?”寂月小姐冷笑道:“世人但是白色的便叫做小白、雪儿甚的,太俗了些。”仔细看了会,又道:“你看它最惹人爱的便是那一双眼睛,宝石一样,就叫做宝瞳吧。”白猫把“宝瞳”两字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心想,丫头就是丫头,还小白呢,多俗呀!看看寂月小姐起的名儿:宝瞳!多有特点,多有学问!扭头不满地瞥了纹心一眼,她还在兀自低低念叨着:“宝瞳……宝瞳,小白……小白,宝瞳,嗯,好像还是小白顺口些。”
宝瞳十分的聪明乖巧,很快博得了全府上下的喜爱。那些得了空闲的丫头,见了它便要逗弄一番。更有些媳妇婆子甚至留着吃食,专在寂月小姐面前笑眯眯地诱着它跑来。可是这些把戏丝毫激不起它的任何兴趣,它对她们毫不理睬。它的目光只为一个人停留,它的四肢只为一个人奔跑。它的眼里、心里,满满的,都是这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寂月小姐。它甚至对救命恩人纹心都不很热情,惹得纹心常常点着它的脑袋责备道:“你这小畜生,就知道黏着小姐,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问你,是谁每天给你端食喂水?是谁给你梳洗打扮?是谁晚上睡觉都把你搂在怀里?说呀,你这没良心的小畜生?”纹心说着说着自己就忍不住笑了。白猫最怕看见她笑,因为她笑的是那样甜美,那样好看,总使白猫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它看着纹心可爱的娇嗔模样,大雪那天她胸口传来的温暖记忆,呼啦啦的一声在心里盛开,蔓延一片。它砰然心动,不禁蹭着纹心的脚踝,喵喵地撒起娇来。纹心边笑边躲:“好啦好啦,烦人的小猫,就会撒娇。来,给你挠痒痒。”弯下腰正准备将宝瞳抱起,它却一个激灵,朝着门口的花台窜去了,原来寂月小姐正站在那里。纹心惊讶地看着宝瞳扑进小姐的怀里,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宝瞳太有灵性了,和它说什么,好像都能听懂似的,平日里又极爱卫生,剩汤剩菜不吃,食盘稍有脏污宁愿饿着也是一点不吃的。尤其是对小姐的迷恋,根本不像一只普通的猫儿。正想着,宝瞳从寂月小姐怀中伸出头来,大咧着嘴,微笑似的,对她发出长长的一声:“喵————”。
其实也难怪宝瞳喜欢缠着寂月小姐,说起这寂月小姐,王府上下没有一个不夸赞的。不仅模样生得极标致,做起事来也是大得人心。宝瞳第一次看到她时就呆掉了,它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人物,天上的仙女儿也不过如此罢了。它常常想,若得一直陪在寂月小姐身边,便是一生做猫也值了。它甚至开始感激阎王,如果不是他把自己变成猫,自己又怎有机会遇见寂月小姐?
当然,尽管对寂月小姐爱得如痴如醉,它也片刻不会忘记纹心的救命之恩。如果说寂月小姐是一捧娇艳的花朵,那么纹心就是春天里那抹可人的青青小草。纹心永远占据着它心中最温暖的角落。
二
转眼冬去春来,白猫对在王府的平稳生活已习以为常。那些遥远的往事逐渐变得模糊,变得不真实。它甚至觉得,自己或许本来就是一只猫,而未来的日子也会像现在这般平平淡淡,无惊无险。它再嗅不到任何危险的气息,曾经时刻伴随它的恐惧,而今只似一种时日积久的错觉。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大太太的生辰也到了。这日府里请了戏班子,唱台搭在菱香苑,很是热闹。大家都聚在菱香苑看热闹,王府其它的地方倒冷清了许多。
宝瞳本是陪着寂月小姐,可是被吵得不耐烦,便独自溜到后花园,扒在鱼缸上捉鱼儿玩去了。寂月小姐不见了宝瞳,便吩咐纹心去找。纹心一路唤到后花园的水榭,宝瞳听是她的声音,扑颠扑颠跑了来。纹心抱起宝瞳转身欲走,不料和王老爷撞了个满怀。原来这王老爷最是荒淫,王府的丫头媳妇稍能入眼的几乎都逃不了他的淫掌。偏他那三姨太又爱吃醋嫉妒,为着这些风流事惩罚下人,把那皮鞭不知打折了多少。王老爷平日里见纹心颇有几分姿色,早就心痒难耐。只是碍于她是妹妹的贴心丫鬟,府里又人多眼杂,不好下手。这日多吃了两盏酒,色欲熏心,见纹心出来寻猫,他便也借口溜出来悄悄跟在后面。纹心连忙赔了不是,但看到老爷醉醺醺的,一双花眼在自己身上游移不定,心里已是明白了七八分。她又气又怕,一边在心里把这老色鬼骂了千万遍,一边急急想脱身的法子。王老爷瞅着她,笑嘻嘻地说:“莫怕,莫怕,这里没有别人。”纹心连忙说道:“小姐等着奴婢呢。奴婢先告退了。”抽身欲走,王老爷却把肥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说:“急甚么!你就在这里陪陪我,她能怎么地!来,过来,别怕……”一面说一面朝纹心逼近。宝瞳顿觉火冒三丈,它真想撕烂眼前的这张大脸,可它只能竖起尾巴喵呜喵呜地低吼以示愤怒与警告。纹心看到王老爷醉得厉害,害怕得双腿发抖,却又无路可逃。眼见老爷逼了过来,她一横心,丢开宝瞳,快速退到亭台边,颤声道:“老爷,您,您再过来,我就跳下去!”王老爷立时清醒了大半,他伸着脖子瞅一瞅亭台下的池水,干笑了两声,又朝前跨了一步。纹心立马退了一步,双脚已有一半悬空了,眼看着就要掉下去。宝瞳紧张地跑过去,咬着纹心的裤脚喵呜喵呜乱叫,它知这水池的深度不一般,更知纹心是不会水的。王老爷看着纹心虽然害怕却依然坚决的眼神,表情拧了起来,显得愤怒无比。他指着纹心骂道:“小贱人,真不识抬举!等着看罢!”说罢拂袖摇摆而去。
纹心舒了口气,挪到亭中央的石桌旁坐下,整个人已如虚脱般无力。宝瞳疼惜地看着纹心,回想起刚才生死瞬间的惊险,小小的心脏仍是不停地紧缩。如果纹心真地跳了下去……,它不敢再想,连忙扭开头,却发现不远处的假山旁站着一个人,正直直地看向这里。宝瞳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双手不停地绞着丝帕。宝瞳知道这个人,她正是王老爷的三姨太。
经过了这件事,纹心的生活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王老爷的那句“等着看罢!”让她的神经变得特别脆弱,府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疑心是指向自己。她在战战兢兢中等待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报复或惩罚。但是过了很久,纹心那根时刻绷紧的心弦紧得都要断掉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原来王老爷最近接了一项朝廷派下的差使,把其它的事都暂且放下了,那日与纹心的冲突在百忙之中也很快忘记。久而久之,纹心也放了心,她知道自己一个卑贱丫鬟,也不值得老爷花心思去计较什么。
宝瞳最近则有点忧郁,因为寂月小姐的婚期已定下了。它每每看到寂月小姐,便会想到她很快就会成为别人的新娘,心里便会异常难过。为免伤心,它最近都躲着寂月小姐。纹心却不明白它的心思,还以为它哪里不舒服,请了郎中来看,说是没甚大碍。纹心想了想,忽然把手一拍,对宝瞳说道:“我知道了!是不是小姐最近冷落了你,所以伤心了?唉,可怜的猫,我这就带你去找小姐玩儿。”说罢抓起宝瞳就走。宝瞳拼命挣扎,喵喵叫道:“不去,不去,我不想去!”可惜纹心哪里听得懂?
纹心笑嘻嘻地掀起帘子,看到大太太和三姨太正在屋里坐着,看到她进来,她们立时停了话,一齐看着她。纹心行了礼,把猫儿递给小姐说道:“宝瞳最近总闷闷不乐的,不思饮食,想是小姐最近冷落了它,自个儿伤心呢。”三姨太冷笑一声道:“哟,这猫儿还真多情呢,不愧是纹心调教的好畜生。”大太太也笑起来。纹心疑惑地看了一眼三姨太,没说什么。寂月小姐把宝瞳揽到怀里,对纹心说道:“你先去吧,这儿有掩月外边伺候就够了。”纹心应了一声退下。
三姨太见纹心走了,继续说道:“这丫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那日若不是我在假山后咳嗽一声,她还不知要缠着老爷做出什么下作事来!我们府里的风气都被这些没伦理的下人给败坏了!”寂月小姐自然是知道自己哥哥的,也知道三姨太的为人,她只是冷着脸,自顾自地刺绣,并不说话。宝瞳蜷在她的腿上,三姨太的这番说辞让它越听越惊。三姨太见自己的话对寂月小姐没产生什么大影响,便话锋一转:“我这个做姨太太的倒是无所谓的,老爷只是逢场作戏罢了,那丫头再怎样也爬不到我的头上来。不过嘛……”她慢慢地绞着手帕,一边观察着寂月小姐的脸色。“龚少爷可是正年轻呢,年轻人多情,心又软,只怕……”寂月小姐厉然抬头,正色道:“三奶奶这是什么意思?与龚少爷什么相干?”三姨太起身坐到寂月小姐身旁,把手搭在她的肩头,柔声道:“好妹妹,别嫌嫂子冒失,嫂子是个爽快人,最见不得那些藏心掖肚的勾当。况且这又关系到妹妹的切身幸福,就是冒犯了妹妹,这些话我也定要说的。妹妹你不知道,我可是瞅见几次了。纹心那丫头每次拉着龚少爷,有说有笑的,那张脸,巴不得递到龚少爷面前去。龚少爷人年轻,哪里经得住下人使坏拐带的,我看纹心那丫头呀,心机可……”大太太见寂月小姐的脸色非常难看,便打住三姨太:“坐了这么久,耽误妹妹做针线活呢,咱们回去吧,一会老爷就回府了。”三姨太还想说,被大太太拉扯着出去了。
纹心看着两位嫂子出去,把刺绣扔到桌上,坐着发起呆来。宝瞳蜷在床的一角,看着寂月小姐,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屋子里静得连香炉燃香的丝丝声都能听到。忽然传来脚步声,纹心掀开帘子进来,手里拿着两支纱花。“小姐?小姐?这是龚少爷刚送了来的,他说因要跟着老爷回去,今儿就不来请安了。还说让小姐保重身子,问小姐前儿他送的人参燕窝有没有在吃。”寂月小姐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放下吧。”纹心放下花,看到窝在一角的宝瞳,笑起来:“宝瞳最近怪怪的。”看向寂月小姐的时候,发现她正盯着自己。寂月小姐看了她好一会,笑道:“纹心,你笑起来真好看,若我是个男子,怕是要动心的。”纹心没想到小姐会说这些话,脸一红,一边嘀咕道:“小姐真是的,说什么呢。”一边急急地走出去了。寂月小姐看着晃动作响的门帘,眼神十分复杂。宝瞳开始觉得自己有点不懂寂月小姐了。
三
最让宝瞳害怕的事情发生了。王府来了一条狗!那天寂月小姐抱着宝瞳在后花园散步的时候,正碰上家仆牵着那条狗。那是一条强健的,满身漆黑油亮的狗。寂月小姐赞道:“果然很漂亮!”宝瞳却冲出她的怀抱,逃命去了。黑狗不甘示弱,汪汪叫着追了上去。它的叫声浑厚、响亮,让人听了不由得害怕。
黑狗追着宝瞳绕着花圃来回转圈子。好事的丫头们都站成一群,在寂月小姐身后笑嘻嘻地看。寂月小姐也饶有兴趣地观看着这场狗猫追逐的游戏。
黑狗一边追一边汪汪叫道:“哪里逃!快随我去见阎王!”宝瞳无力地喵喵回应道:“做梦吧你。我不会跟你回去的。”黑狗又道:“你以为你逃得了么?之前如果不是路上遇到麻烦,我早收拾你了!像你这种小角色,我一个巴掌就拍死!”宝瞳已是气喘吁吁,它求助地看向寂月小姐,她却只是和丫头们玩笑。宝瞳只得又喊道:“既然如此,为何还紧紧咬着我不放?”黑狗怒道:“发昏了么你!快把你偷的灵丹交出来!或许阎王会让你死得舒服点!”宝瞳不答,只是加速奔跑。但黑狗还是一点点逼近了。
跑着跑着,宝瞳看到纹心从月门那里走来。它凄厉地叫了几声,朝纹心奔去。纹心吓了一跳,慌忙从旁边竖着的竹堆里拉了根棍子对着黑狗。黑狗不敢伤人,只得怏怏地退下了。临走用那双狗眼狠狠地剜了宝瞳一眼,叫道:“休想逃走!”宝瞳蜷缩在纹心的怀里,犹自惊魂未定。
寂月小姐这时走来说道:“好可恶的黑狗!追着我们家宝瞳不放。”宝瞳委屈地看着她,十分伤心。她朝它伸出手来,它正犹豫着,纹心已把它递了过去。
寂月小姐边走边安抚受了惊吓的宝瞳。无意中却看到三姨太正蹑手蹑脚地从纹心房里出来。她连忙躲在花叶的后面,直到三姨太走得远了才出来。宝瞳喵喵叫了几声,寂月小姐并不理会,她低头想了一会,径自回去了。
两天以后,事情发出来了。三姨太和小少爷还有几个丫头子玩捉迷藏,小少爷躲在纹心的屋子里,三姨太找的时候不知怎么翻出了个诅咒人偶,小少爷和几个丫头子都是亲见的。这个人偶前面写着生辰八字,后面写着“王叔政”几个字。当下三姨太就把这东西交给大太太,并说:“想是那贱人勾引不成,倒恨上老爷了,所以设了这个法要报复。”大太太看了看人偶,说道:“最近府里的风气是越来越坏了,这些做下人的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也罢了,竟做出这么狠毒的勾当来。是该正一正歪风邪气的时候了。这事先不要声张,明日我自有处置。”
第二日,请了两位姨太太,还有寂月小姐都在暖玉阁里。寂月小姐来时听说不让带丫鬟,又见这阵势,心里已有几分猜着了,她抱着宝瞳,心不在焉地轻抚着它的背。大太太说了些要严厉整治王府内里风气之类的话,大家只是默默地喝茶。三姨太似笑非笑地瞟了寂月小姐一眼,表情甚是得意。
不一时,纹心被一群婆子推搡着过来按在地上。纹心委屈地看着小姐,又看看大太太,问道:“太太,纹心是犯了什么错,要……”大太太喝道:“住口!还轮不到你说话!”纹心只得忐忑地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宝瞳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大太太把布偶扔到她面前,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从你房里捡来的!”纹心捡起来,待看到后面的字时吓得脸都白了。她慌慌张张地说道:“奴婢从来没见过,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大太太冷笑道:“不认得你慌张什么!就知道你是不会承认的。香絮,叫小少爷和丫头们过来。”旁边的丫鬟领了命,出去带了小少爷和两个丫鬟进来。小少爷和两个丫鬟都说玩捉迷藏时亲见三姨太从床下翻了出来的。纹心哀求地看着寂月小姐,拼命摇头。寂月小姐不好再沉默下去,便问道:“这就奇了,王府那么大,怎地到纹心的房里捉起迷藏来了?”小少爷嘴快,高兴地说道:“是姨娘说躲到她的房间就不容易找到。”三姨太尴尬地笑笑:“小孩子家,我胡乱说说他就当真了。”大太太不耐烦地打断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月儿妹妹,人虽是你房里的,做了错事大家也都是一样,你看该如何办吧?”寂月小姐沉默不语,纹心一个劲儿地在地上磕头,哭着说:“小姐,救救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小姐,看在我服侍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救救我吧!”二姨太看到纹心的可怜模样,十分不忍,待要说话,大太太却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二姨太是个聪明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剩下寂月小姐进退两难,她想了会,对大太太说道:“府里的事,原是太太做主,本该太太直接决断就好,只是……只是……”一向行事大方得体的寂月小姐犹豫起来。宝瞳急得喵喵叫个不停。大太太问:“只是什么?”寂月小姐看了看纹心,心里再三权衡,把右手悄悄地握住宝瞳的爪子,放到左手袖内,接着说道:“只是,纹心跟了我这么多年,她的为人我也是了解的,这件事实是有些……哎呀!”话未说完,却惨叫出声。众人连忙来看时,只见她捋上袖子,左手臂上血淋淋一道爪痕。丫头婆子一时慌了手脚,大家夺了宝瞳过来,掼在地上,大太太道:“快扶了她回房去,香絮,把我的创伤药拿些给她敷上。玉柔,快去请周大夫来。你们快去,好生伺候着。”吩咐着,乱乱的人已去了小半。大家又坐定下来继续处置纹心。纹心为小姐担忧的心又为自己高悬起来。寂月小姐受伤了,不会再有人为自己求情了。大太太厌恶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顿道:“笞——五——十,逐——出——王——府!”
纹心垂头木然地盯着地面,任由旁人将自己拖出去。
宝瞳跟着纹心出去,看着她被打了五十个板子,看着她咬着胳膊,始终不喊一声。看着两个家丁拖着她从角门往外扔到大街上。
王府里一个曾受了纹心恩惠的老家丁吩咐家人,拉辆板车把纹心接到家里。宝瞳一路跟了去。
纹心在老家丁家养了几日,伤是见转好了,前冬落下的病却严重起来,咳嗽一天天加重,甚至都咳出血来。大夫来看时摇摇头,示意可以准备后事了。老家丁落下泪来,说道:“老天爷不保佑好人哪!寂月小姐要是不受伤,一定有法子救姑娘的。唉,老天不保佑好人哪!”纹心声音微弱地问:“小姐怎么样了?伤可碍事吗?”老家丁答道:“寂月小姐已经没事了。只是听丫头们说,她一直挂念着姑娘呢。”纹心点点头,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以后不能再伺候小姐了。”宝瞳在床尾呜呜地悲鸣道:“傻纹心,小姐故意不救你的啊!你却还心心念念记着她。傻啊!”纹心睁开眼睛,费力地抬头看着床尾的宝瞳,宝瞳连忙跳到她的肩膀旁。纹心温柔地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笑道:“好猫儿,为难你一直陪着我。想小姐了吗?我死后,你就回去小姐身边吧,没有了宝瞳,小姐会寂……咳,咳……寞的……咳……”纹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地咳嗽,宝瞳几乎流下泪来,它跳下床,朝王府飞奔而去。
宝瞳在王府来来回回转了几圈,都没有看到黑狗的踪影。它想起来,自从那次被黑狗追赶,后面好像就没再见过它了,许是又去执行什么任务了吧。宝瞳心急如焚地找了一遍又一遍,天慢慢黑下来,它已累得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正在绝望时,不远处响起两声犬吠。宝瞳大喜,用尽力气喵喵叫起来。随着簌簌声,两只光点从花丛中扑来,黑狗到了。宝瞳站起,喵喵叫道:“带我去见殿下吧。”
四
大殿上,阎王轻启朱唇,宝瞳便从一只白猫变化成一个不着寸缕的瘦弱男子。男子伏在地上,阎王问:“灵丹呢?”男子磕了两个响头,说道“灵丹我会还给殿下,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求殿下……”“哈哈哈哈……”仿佛男子所说的是世上最大的笑话一般,阎王大笑起来:“求我?你不过是太上老君的一个煽火童子罢了,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去吗!?快点交出灵丹,赐你好死,否则……”炼狱里众鬼魂的惨叫频频传来,与阎王的话交相呼应。男子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灵丹我会交出来,贱命任凭殿下处置,我只求殿下,只求殿下,救救纹心姑娘,不要结束她的阳寿!求求殿下!”男子落下泪来。阎王冷冷道:“如果我没有封印你的法力,你早拿灵丹去救她了吧。你可知你偷了太上老君为我炼制的两颗仙丹,害他重制,耽误了我多少时间!你以为苦苦哀求就能了事吗?”男子趴伏在地,不敢说话。
这时门鬼来报,金童有事求见。阎王不耐烦地挥手:“让他进来。”金童手捧一卷画轴飘然而至,全不看地上的男子一眼,朗声道:“金童拜见殿下。菩萨有事相求,特遣金童前来。”阎王道:“直需道来。”金童摊开手中的浮世画卷,指着其中气息将断的一个男子说道:“这个叫须易的痴儿殿下可知么?”阎王吩咐殿左差役:“速去查来。”差役连忙去内殿查阅簿籍,片刻来回道:“今夜子时须易阳尽。”金童笑道:“正是,金童正为此事而来。因这家主人虔心向佛,诚心感动上天……所以希望殿下能暂且留他小命。”阎王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子,打断道:“观音大士也太仁慈,不过一个白痴罢了,你且回去吧,我会满足他的要求的。”金童道了谢,飘然而去。
待金童去了,阎王冷笑道:“观音大士倒会做人情!”转头对地上男子说道:“灵丹呢?”男子抬起头,双眼灿灿发光。阎王拍手笑道:“是了,我说怎么遍寻不到,原来如此!居然不惜牺牲双眼来藏匿灵丹!”话音未落,双手食指虚弹,男子的两只眼球飞出眼眶,光闪闪地悬浮空中。男子眼中只剩血淋淋的一片。男子重又俯伏在地:“求殿下……”阎王哈哈大笑,对殿右一名威武挺立的差役说道:“送他上路吧。”这差役就是之前变化成黑狗捕捉幼星的。只见他抽出一条黑漆漆的鞭子,一记抽来,喊道:“裂——腰——斩!”
幼星被拦腰斩断的一刻,眼中鲜血喷出数丈之远,仿佛在哀诉他那深深的绝望。
子时,江家的白痴少爷终于断了最后一口气,全家上下哭成一片。老爷在旁边淌眼抹泪,夫人更是哭得昏死过去。
沉痛的一夜结束,迎来了黎明。江少爷的房里传来女婢的惊叫声:“少、少爷、少,又活过来啦!”老爷夫人匆匆赶来,只见须易正一脸茫然地坐在床上。他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自己,片刻后恍然大悟般从床上跳下来,拔腿就往外跑:“纹心,纹心在哪?”后面主仆们乱成一团,追的追,喊的喊。须易只顾跑,无奈大病初愈,身子还软蹬蹬的,冷不丁一脚绊倒,坐起来时,发现脚边有颗光闪闪的珠子。这珠子他如何不认得,正是他偷取的两粒灵丹中的一粒。有了这颗灵丹,纹心的性命就无忧了。灵丹骨碌碌地滚了两滚,飞起来浮在空中,仿佛给他指引方向似的慢慢朝前飘去了。须易俯在地上,感激地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拔起脚追着灵丹飞奔而去。
阎王殿里,太上老君来找阎王道:“听说你已追回了那两颗灵丹,炼丹不易,还我罢。”阎王呵呵一笑,说道:“有这事吗?怎么我没听说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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